《天河历纪》眠琴

4、第四章 夺胎换骨

　　“跪下。”
　　中秋夜宴的次日，一大清早，妍真梳洗毕，按例去师父含光处请安，才踏出寝殿，迎面撞上面若寒霜的含光。妍真目光环视了四周，发现移清殿的宫娥全部到齐，师兄青则站在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各个都低着头不发一言。
　　含光共有三个弟子，一是思怡，二是青则，三是妍真。妍真作为含光最小的徒儿，也是最受宠的一个。自长徒思怡转投了天君怀抱之后，含光似变了个模样。然而即便如此，含光虽待人清冷，但对她这个小徒儿，却分外宽容。
　　“师父，”妍真上前几步扯了扯含光的袖管，“徒儿哪里做错了，您别气坏了身子，打我两下，骂我两句——”
　　“跪下！”这次含光真的动了气，甩开妍真的手，小指微动，一柄寒冰剑出现在手上，直直指着妍真的喉头。
　　以往含光动气，师兄青则都会来打圆场，说几句玩笑话，只要含光忍不住笑了出来，八成也就消了气了。于是妍真看了看青则，指望他帮忙说几句话，可青则皱了皱眉示意她赶紧跪下认错，嘴里无声地说着：“快跪下。”
　　“我哪里做错了！”妍真理直气壮地问。她不敢相信，师父竟然会拿剑指着自己。
　　含光拿着剑的手气得直发抖，“我真是对你太过骄纵。”说着从袖带里抽出一张绢帛，扔向妍真。
　　不用看，妍真也知道，那是自己的手帕。那是很久之前，她模仿大师姐思怡的笔迹，写给天君的密函。密函里说，镜湖春宴之后，子霞同高羽在镜湖小舟中密会。
　　这在当年也算是一件大事了，天君盛怒之下，在朝堂上公然以鞭刑抽打子霞，高羽也被圈禁数年。而被迁怒的，还有写这封告发信的思怡。含光清楚地记得，在嫔妃和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天君亲自施六道离火，烧得思怡奄奄一息，丢下一句“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去阻拦”，便扬长而去。第二天一道御旨，思怡亦禁足徕凤殿，永不得外出。
　　那时的天君，一心只在子霞身上，思怡这封告发子霞与高羽有私情的密信，让天君在所有神仙面前颜面尽失，这么处置她，在天君看来，已属轻罚了。
　　“这是大师姐思怡的帕子，她告发子霞，惹得天君大怒，与我何干。”妍真捡起帕子递给含光，镇定地说道，“师父，您禁止我们再提大师姐思怡，可您今天，却自己坏了这规矩。”
　　“孽徒，本想给你个认错的机会，看来，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含光又扔出一叠绢帛，“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妍真蹲下身子，捡起那叠绢帛，那是当年自己为了模仿思怡的字迹而练习的草稿。“我明明已经……”妍真自语着，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张张模仿得越来越像的告密信。
　　“你还不承认么！”含光手上的寒冰剑下降了几分，直对着妍真的胸口——那里是妍真的死劫。
　　“师父……你竟然……要杀我……”妍真不可置信地看着含光，“你与大师姐相恋，后来大师姐转投天君怀抱，不要你了，你一直心怀愤懑无处发泄，现在终于找到我的把柄，要杀我泄愤了，是吗？她都不要你了，被施火刑与你何干？这等负心人，不正好借天君的手惩罚了她吗？”
　　“真儿！”青则终于忍不住发了声，“快别说了。”
　　“我没有做错！”妍真拨开寒冰剑锋寸许，“她负了你，你应该恨她才是，可为什么你对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我当初写这封信，从没想过天君会迁怒她，我只想天君更加爱她宠她。这样，她就能离你远远的，再不会有任何回来的可能。对你，对她，这样都好，我哪里做错了？错的是天君！你为什么不拿剑指着天君，去质问你的父君为何抢了你的心上人，还将她弃如敝履！”
　　含光的面色越来越差，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终究下不去手，手掌一松，寒冰剑落在白玉石的地面上，清脆有声。
　　妍真却越说越激动，“师父，我也是你的徒儿，我哪里比思怡师姐差了？为什么你不肯爱我一点呢？”
　　这一语如同石破天惊，含光猛地抬头看向妍真：“你说什么？”而青则却似早已知道了一般，连连摇头叹息。
　　“我喜欢你啊师父！”妍真这才跪了下来，“大师姐走的那天我好开心，她终于走了，这说明你终于能把心思多放在我身上一点了。我总要犯些小错再跟你撒娇认错，看着你纵容我的样子，就好像——”
　　“住嘴！”含光重新拾起寒冰剑，冷声说道，“滚，我含光，再没你这个徒儿。往后，你再不许叫我师父。”
　　“师父，真儿说的是晚辈对师长的喜欢，不是男女之情。”青则本想打圆场，可妍真丝毫不领情，仰着头认真地说道：“不，就是男女之情的喜欢。我今天说出来了，就能承担一切后果。”

　　自此，移清殿再无妍真，再无仙娥，含光也越发不愿接触女神仙。以至于有传言说，乐神含光其实有龙阳之好。

　　同样是自己的女人与臣属的私情，天君对待子霞显然宽容得多。天君其实明知前天后夏澜与前水神瀚天根本没有私情，他为了打击异己，夏澜只是牺牲品罢了。而子霞与高羽的私情，天君也知道她是为了逃脱，逃离他、逃离天界。天君显然对子霞网开了一面，到了凡界之后，子霞并不曾失却记忆。
　　在凡界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子霞还生下一个孩子，叫“遯儿”，可没过多久，遯儿便夭折了。孩子的离世给了子霞太多打击，自从病倒，她便一直缠绵病榻。这天，婵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床前。
　　子霞一怔，意识到了她的来由。不等她说话，子霞先开了口：“天君还有什么吩咐的？”婵娟抓着子霞的手，急切地道：“跟我回去，向天君认个错……”
　　子霞摇摇头，问她：“今天是我命劫，我本该灰飞烟灭，但天君说，只要我肯认错，就让我重返天庭。可是如此？”婵娟点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回转余地。”
　　子霞笑了笑，说道：“回去又能怎样呢？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要回那个囚笼里去吗？”婵娟无言以对，低声道：“你还是恨天君。”
　　“不，没有爱，也没有恨了。”子霞把药盅拿开，“该爱的爱过，该恨的恨过，此生已无遗憾了。”婵娟看了她片刻，点点头，“想必你在凡界过得很好。还有一个人，托我问你一句话——”
　　“不爱，不恨，不悔。”知道是高羽托她问的，子霞闭上眼睛，简洁冰冷地给出了回答。
　　婵娟颤抖着声音道：“罢了，就知道劝不动你，你——可还有话要交代？”
　　身体越来越沉重，似乎要陷进床中，一阵深深的困倦感袭来，子霞用仅有的神志自语道：“多希望，从来就不是神仙，也没有遇上过晦明……但愿遯儿转世，能再做凡人，平安喜乐，不要再摊上我这样的娘亲……”
　　婵娟抱着一个襁褓回天庭复命，襁褓内，是一个死婴。婵娟默默退下，她知道子霞的灰飞烟灭对天君来说意味着什么。
　　天极殿内，天君眉心紧蹙，陷入了沉思。
　　沉默良久，天君眼中莹莹有些亮光，但很快就被凌厉的杀意所代替。“这个凡人的儿子，死一百次也不足惜！你在凡界很是快活？好，你不是希望苏遯转世再做凡人吗？朕偏不要你如愿！”
　　哪怕命格里早已写下，天君也可以不让这孩儿转世。天君从来要掌控一切，即便死、即便灰飞烟灭，也不能阻拦他的行动。
　　天君念动咒诀，一个梅花样的印记出现在死婴眉心，那是太一封印。对凡人来说，封住三魂七魄，夺其胎换其骨，便可投入仙家重生。
　　不久之后，天君下令禁毁有关子霞的一切，包括她用过的物什、她的画像，甚至那些有关她的传闻。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仿佛她只是穿梭在战神、天君和风神之间的一缕青烟，来过，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两万年后，大多数神仙都已忘却这个名字。天界向来不缺美人，也向来不缺灵力高强的神仙。刻薄、风流、薄幸、美貌成了子霞的标签，随着她的灰飞烟灭，定格在天界的传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