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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负君千行泪 ...

  •   姚章的宅子在西湖边上,他已名动京城,可屋舍却简朴地甚至过于空荡。一个青年进进出出忙碌着,看面相似是他的儿子。“我是尹娘子。”我说道。这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娘子——认识家父?家父缠绵病榻许久,恐怕时日无多,娘子有什么话,我愿代为转告。”
      喉间涌起甜腥,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他说道:“令尊记挂了我一辈子,临走,我来瞧他一眼。”这临走,说的是姚章,也是我自己。待姚章去了,我也会离开这尘世,一天也不会多待,至于含光渡不渡得了劫,全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青年见我话中似有深意,低声说道:“家父一生清皓……”我知他要说什么,姚章不能与我一个有夫之妇有过多牵扯,他这是暗暗下了逐客令。我瞧了瞧他儿子的眉眼,全不似姚章那般清峻皎然,对他说道:“令尊为人坦荡,若为了所谓声名而不愿见我,那就不是他了。”
      他儿子犹豫了片刻,将我带入姚章的居室。
      熟悉的药味,这萦绕在空气中的浓郁药香把我生生拉回那个初见他的夜晚。二十年前的他儒雅清淡,一举手一投足间却是风华无限。如今他依然穿着白衫,只是人瘦得不成样子,眼睛紧闭,面上隐隐发青,再不复当年那个儒雅青年。
      “家父病倒之前一直在写信,写了却从不寄出。问是给谁写的,他也不回答,如今想来,该是给娘子的了。”姚章儿子拿来一叠信笺递给我,同时拿来的,还有一个火盆,这是示意我看过就烧掉了。我略带恼意,无不嘲讽地说道:“你放心,看过之后我自会处理好,不会流入外人之手,脏了他的名声。”我在“脏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他儿子略显尴尬,默默退了出去。
      我在他床边坐下,凝视他的脸。这张脸因病痛而消瘦甚至变了形,面上的皮肉薄如纸,挂在高耸的颧骨上。他的呼吸显得很困难,鼻翼随着胸膛的起伏一张一翕,喉中喘息的鸣响听上去则像是痛苦的□□。凡人寿数短暂,他该是行将就木了。他等了我半辈子,而我却只能在他死前来等他片刻,等他何时清醒来,看我最后一眼,然后离开人世。
      我颤抖着接过厚厚的一叠信,抽出一封拆开,那清瘦雅致的字如他的人一般,在我眼前浮现。

      容与:
      近日身子总觉疲乏,若能就此去了,何尝不是解脱。外头很热闹,才正月十一就满街的花灯,孙女囔着去看,我便带她去了。
      一直很想问你,在酒楼里醉了的那次,你可有恼我?不然,为何再次不告而别。
      看完花灯回来,又开始想过去的事,孙女闹着要听新词,便写了一首,这词过不了几天或许就会传遍杭州城,若你听到,会不会想起我这么个痴人?

      我眼中一涩,眼珠滑落,打湿了信笺,染得墨色氤氲成一片,那句“少年情事老来悲”在眼前糊成了一个黑团,揪得人心痛。周身又剧烈疼痛起来,每当我心痛,这疼痛都如期而至。我强忍着又拆开一封,这封是病中写的。

      容与:
      眼下时日无多,我反倒坦然。若真有转世轮回,我能不能遇见你,你会不会爱上我?严无咎来信嘱咐我多吃多走动,他在感情上看得很淡,劝我莫存执念。为何要不存执念?有痴、有怨、有惦念是多美好的事,我不想看开,我本尘世间一凡胎,何须薄情寡欲学那仙人。

      泪水再也忍不住,一行连一行不停地流,我的周身似着了火,从外而内不停地被焚烧。我或许得感谢尹昭,是他的报复,才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
      或许是我痛苦的闷哼声吵醒了他,病榻上一声□□,姚章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忙拭干了泪水,换上微笑的表情。他有些浑浊的眼中闪过惊讶、疑惑、怜惜、留恋,“你终于肯来见我……”他哆嗦着从枕下取出一方锦帕。那日我从宝津楼将自己的帕子拿走,他便凭记忆重新画了我的小像,连那首《鹧鸪天》也一字不落地誊录在小像下方。他凝视着我,艰难地吸了几口气,说道:“想好了一肚子话跟你说,此刻……我这是病得该走了吧。”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他名动杭州,想必会有很多人来探望吧。他儿子看了我一眼,我不等他多说话,便起身离开,最终没能陪他一起走完最后一程。
      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如同刀割。几次连续的心痛让我每次发作起来吐的血越来越多,为了不惹人注意,我走到一处偏僻的树林,倚在一块石头上放声大哭。越哭越痛,可我不想停下,也停不下来,直到那琴声由低到高,响彻了山林。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鹧鸪天》?
      “我那时怯懦,不敢说出心里所想。对着别人,想的却是画中人。”
      “你可知我这九年是怎样在思念中煎熬……”
      “那便醉这一次。”
      姚章?!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随着琴曲的来源一路寻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熟悉,我猛地一怔,这不就是孤山?眼前是破草屋,脚下是西湖水。那一个寒冷的夜晚,姚章拿着一卷蝌蚪文在湖光月色下读书的场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我颤抖着双手推开虚掩着的门,那夜的白衣青年并未如愿出现在眼前,我自嘲一笑,都是幻觉罢了。茅屋内的陈设一如当年,想是姚章那次离开杭州之后,这里便再也没人住过。我在茅屋里踱着步,一件一件旧物看过去,仿佛这些旧物上残存了他的印记,仿佛我收集了这些印记就能更加接近他。他一介凡人,死后应该很快就去转世了,不知能不能修成神仙?若成了神仙,能不能到得天庭?若到了天庭,我还能不能遇上他?若遇上了他,他还能不能记得我就是那个让他在尘世里挂念了半辈子的人?
      斑驳的旧物一件件在眼前掠过,一张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琴不是他的,我一怔,琴尾处正书二字——落英!落英琴?!
      高羽的话在脑海里浮现,那日他指着观尘镜里西湖边上的尹家宅子跟我说含光在这里……那天本该到韩家的琴师姚章可不是去了尹家吗!他从尹家出来的时候,不正好让我第一眼遇到了吗!原来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姚章是下界历劫的含光,而尹昭,才是那个凡尘俗世里的一介匆匆过客。姚章一生都挂念着我,没有爱上过其他凡界女子,阳寿一尽,含光便可归位了……
      我终于明白了高羽写这个命格的用意,他说想知道我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终于明白,我之所以恨含光骗了我,是因为我在意他、爱慕他。我对含光的感情,如同我对姚章的爱慕;而我是尹昭的妻子,如同我命定做高羽的天后。凡界故事的结局是:我与尹昭互相折磨,姚章早逝。凡界的姚章死后,含光便历劫成功、归位天庭,高羽终究给了这个悲剧一个好结局,可天界的悲剧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我又怎么面对我刻在太一之轮上的命运?
      我抱起落英琴,步履沉重地回到“家”想跟尹昭道个别。我在他惊诧的神情中解开咒诀,尹昭开口第一句话是:“你究竟是何妖孽!”妖孽……看来,我与他的心结是解不开了。我坦诚地对尹昭讲述着心迹,仿佛他就是高羽,姚章就是含光,“我不是什么妖孽,而是下界帮战神历劫的神仙。他若不爱上凡界女子,便可平安渡劫。我以为他是你,所以投胎入韩家,找到你,嫁给你,盼你爱着我,不惦念凡界女子。可我搞错了,你不是他,姚章才是。姚章惦念我了半辈子,我也爱慕他了十九年,现在他死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本该直接返回天庭,可心下对不住你,你本可以过得好好的,只是遇上了我,生命的轨迹就全被打乱了。”
      尹昭大笑起来,“神仙?哈哈哈哈,我竟如此好福气,娶了个神仙?!”我知他一介凡人,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些,遂不再解释,换了个话题问道:“神仙醉乃六界禁药,你从何处得来?”尹昭斜眼看着我,冷笑道:“你不是神仙?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解不了的毒?神仙醉没有解药,不管你是谁,你我注定了互相折磨,不死不休。”
      究竟是我毁了他,这结果,是我活该承受的。我不再多说,对他行了个天界最高的大礼,唤了一朵云来,向天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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