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历纪》眠琴

28、第二十八章 心愿

　　凡人把生离死别看得很重，生离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死别是“旧栖新垅两依依”，戏本子上恨不得用透了纸背的浓墨来渲染临死的场景。
　　然而这都是假的。就在那一瞬间，高羽的冰剑刺入他的胸膛，之后含光就离去了。这个人早与我两不相干，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靖安公主走过来扶起了我，如同当年天后夏澜扶起子霞。只不过子霞明白地爱着晦明，而我现在都不清楚自己对含光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又到了天界每年大哀的日子，先战神晦明在这一天拼死封印了稷昌，今天，稷昌终于借高羽之手杀了晦明的转世、同为天界战神的含光，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含光的尸首被存在移清殿的地下冰室。传言说，七天过去了，含光脸上依旧有血色，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我在床上躺着，醒了就望着穹顶发呆，困了便闭眼睡觉，不知这样过了几个昼夜，忽然想起高羽送的火印盒，那里面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冰心莲。我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往移清殿跑。
　　“姑娘起身了！”一个打瞌睡的仙姑被响动惊醒，连声叫起来，两个小仙娥忙端来洗漱用具和食物，高高举过头顶，跪在我脚边。
　　“我要去移清殿。”我不吃不喝地躺了这么久，甫一起身，只觉双脚发软、灵台模糊一片，可去移清殿的念头却坚定不移，我扯着床帷站稳，要把拦住我的仙娥们推开。守门的仙童也闻声跑了进来，跪在我身前请求我吃些东西。我这才发现，这里不是靖安公主府。
　　“都愣着看什么？还不快去请风神殿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仙童仙娥们这才从一片忙乱中找到头绪。
　　我心里惦记着冰心莲，仔细回想那个火印盒放在何处，可脑袋昏昏沉沉的总也想不起来，听着仙娥们一声一声地劝谏，顿时心生烦闷，把端在我眼前的水盆、饭菜全部打翻。我不顾没有洗脸、没有换衣裳、没有梳发，只是一个劲往外走。仙童们不敢硬拦，也不敢就放我出去，只得在我面前边劝边退。
　　“都让开，放她去。”熟悉的声音，是高羽。他衣衫凌乱地跨进殿，披风歪歪斜斜地系着，一脸倦意，行色匆忙。我见是他，心里怒火更甚，“你早就想杀他了，故意送冰心莲来羞辱他，是不是？！”
　　高羽的面色不豫到极点，沉声道：“我本在天极殿议事，听说你情绪好些，便急忙赶来——”我冷笑着打断他：“天极殿议事？是小天君看着你跟别人议事，还是你监督着小天君议事？小仙命小福薄，受不起殿下的关怀。”高羽的声音颤抖起来，显然是动了气，他一剑出鞘，砍向门口的石狮子，狮子登时被劈成两半，火星四溅，“封禁群玉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来。”说罢，他又看看我，“我恨含光恨得紧，他还没死透，我怎么敢怠慢。”
　　没死透？！我一下愣住了，“他还能活，是不是？”我上前两步，抓住了高羽的衣袖。高羽甩袖把我的手挡开，冷笑道：“你不妨再继续作践自己，连同情印他都敢给你下，真是胆大，真以为自己灵力高深，便怎么都死不了了么！”说罢便转身出殿。仙童们立即遵照他说的锁死了大门。
　　含光没死？我的情绪痛苦，他依然能够感知？我仿佛看到一束光明，顿时有了气力，飞快地洗漱、穿戴、梳头、吃饭，仿佛每对自己好一点，就能让含光好一些。
　　这样持续了几天，直到群玉殿的门被一个女子叩开。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思怡。从前，她被禁足，我在外面；如今，她自由了，而我则被高羽封禁在群玉殿内。
　　现如今看起来，思怡并不算美，至少跟子霞那种美得惊心动魄的感觉不同，她的相貌跟我在溯忆盆里看到的一般无二，还是那样别有韵致。被禁足百年，她给人的感觉比原先柔静了许多，举止温吞吞的，不似溯忆盆里看到的那样锋芒毕露。
　　思怡进殿后毕恭毕敬地给我行了礼。我冷冷地说道：“你贵为太妃，我只是一介小小掌殿，连上神都不是，受不起这礼。”思怡颔首，轻声说道：“这天庭如今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都是看人行事。只不过从前是看老天君脸色行事，如今是看风神脸色行事。”
　　仙姑煎了茶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请思怡和我坐下谈。思怡顺从地坐下，我却依旧站着，说道：“那我倒要感谢这个好皮囊，如果不是它长得像极了子霞，想必我此时早就被当做含光党羽，一网打尽了吧。”
　　思怡不自然地捏起茶杯，笑说：“姑娘哪里的话。”“如果你来就是说这个的话，我不感兴趣，恕不奉陪了。”我刚要转身离去，思怡腾地站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下去，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还差一味药引，含光就可以复活。请你成全我们。”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含光可以复活？我迅速收回了脚，急切地问：“他可以复活？！差一味药引？！你说的都是真的？”思怡点了点头，“不过确切地讲不是复活，他本来就没死。”
　　没死？！天极殿前那一幕在我眼前闪回，我清晰地眼睁睁看着高羽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手一下冰凉起来，他说“对不起”，然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前几天崇文苑旧档公布，高羽其实是稷昌的外孙，母亲是魔界公主，父亲是天君，他是天君的第三个儿子。不管高羽做不做天君，他都不希望含光死。依稷昌的性子，被晦明封印沉睡，总要讨回颜面，可他想扶外孙当上天君，又少不了战神含光的辅佐……”我当然知道高羽的身世，是以思怡还未说完，我就接过话头，问道：“于是高羽就刺了那一剑，稷昌虽然一下就看出了破绽，但还是默许了？”
　　思怡答道：“是。天下神仙有不知明过、不知离疏、高羽的，但没有不知含光的。没有战神含光的支持，高羽终究根基不稳。”
　　我抓住她的手连连道：“对对对，这就都说通了，高羽一早就送来冰心莲，原来他们都是计划好的。还缺哪味药？我去找！”思怡注视了我片刻，说道：“还缺一味有万年修为的水仙。”
　　“水仙？哪里有？”我摇着思怡的袖子问。
　　思怡答道：“你就是。”
　　“我？”我反手指了指自己，“我是凤麟洲上的一株大蒜……”刚说完“大蒜”两个字，我自己就意识到了，我一直被太一封印封着，原形看上去是一株大蒜，其实则是水仙。
　　“水仙只长在灵力极盛的玉山山阴，自开天辟地起，便只有一支血脉。”思怡低着头说道，“子霞和子云死后，就只有你了。”
　　我瞬间明白了她说的“请你成全我们”是什么意思。牺牲了我给含光当药引，他才能苏醒。他醒了，我死了，思怡就能跟他在一起了。
　　我想要含光醒来，但要我为他去死，我做不到。
　　“凭什么？”我问。
　　思怡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回绝，她语塞，抿了口茶说：“只有你能救他。”我紧随她的话，说道：“我死了，他活不活，成不成全，跟谁在一起，我统统看不到了。他需要你的时候，你抛弃她当了娘娘；他灵力被封的时候，你没有伸出援手；现在要救他了，你却要我牺牲来成全你们？凭什么？他当初利用我，后来抛弃我，你们不过是见我为他落了几滴眼泪，凭什么就要我为他牺牲？”
　　思怡低头轻声说道：“是，你说得对，我本是最没有资格来这儿跟你说这些的。可天界如今元气大伤，不能没有战神。”
　　我嗤笑，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一片花红柳绿说道：“天界元气大伤是我的错吗？前天君嫉贤妒能，前天后和陆吾阴图大权，风神火神借稷昌之力排压含光，小天君只是个傀儡。天界元气大伤，是他们种下的因，必要他们自己承担这个恶果！”我指了指窗外，盯着她说，“你看即便现在元气大伤，天界依旧升平。更何况，高羽不是稷昌的外孙吗？为今之计，是他赶快把小天君撵下去自己当天君，魔界再也不会来滋扰，六界自此太平，何须战神！”
　　思怡的声音又低了些，目光游离，不敢与我正面相对，“那你就当这是我个人的小小心愿吧。”
　　“心愿？笑话！”我越说越激动，声音越发洪亮起来，“你是我的谁，我凭什么为了成就你的心愿而选择去死？！”我快步走到她长坐着的身前，弯腰下去逼她与我直视，“我本来以为你是真关心含光才来找我，看你这捉襟见肘的回答，我现在明白了，这些都是高羽的意思，是也不是？”
　　“不错。”大殿的门被推开，高羽长身玉立，他缓缓走进殿来，“含光重伤昏迷，我已用灵物将他新伤旧痕全部养好，现在要唤醒他，只缺你这一味药了。”
　　“呵，”我冷笑，“何不爽快些，你自己早点来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偏要让她来。”
　　“她若不来，你如何会这般灰心难过？”高羽挥了挥手，思怡躬身行了礼便离开了。我皱眉，“我灰心、难过，你就满意了？”高羽走到我对面停下，抬手抚了抚我紧皱着的眉，“可还记得冰心莲？那不是给含光的，是给你准备的。等他醒来，我会用冰心莲复活你。他和思怡可以继续在一起，你也能做天后……”
　　我哑然，我先前之所以与他针锋相对，是因为他刺含光那一剑。可实际上含光没有死，他只是重伤昏迷，甚至高羽把他的旧伤也治愈了，我还有什么立场恨他呢？我摇摇头，“我没想要跟含光在一起，也不要做天后……”
　　“神妖之盟已刻上太一之轮，无可更改。”高羽的语气温柔了起来，跟他那天把我囚禁在群玉殿的竭嘶底里全然不同。一句话间，那个春光的宠儿高羽又回来了，他故意说他恨极了含光，让我继续作践自己好连累含光，其实是提醒我保重自己；他故意让思怡来当说客，提醒我思怡和含光的感情，其实是想让我忘记含光，待他登基后做他的天后。

　　这是我第二次到戮神之渊。第一次是高羽引诱我来要杀我，这次还是他带我来要杀我。他挑了个昏暗的夜晚，没有旁的神仙，只有我跟他两个，一前一后走在去戮神之渊的路上。
　　“我那样恨他，如今却要为他死。”我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高羽停下了脚步，转身问我：“你对含光，存的是什么心？”
　　我反问他：“若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你，你恨他吗？后来你突然发现，这个人利用你的同时，确是付出了真心待你，你还会恨吗？再后来你知道，他利用你是要去做一件好事，而你也心甘情愿去做这件事，你还会恨吗？如果你还发现，你与他似乎还互相爱慕，你还恨得起来吗？”高羽叹息一声，道：“不管你与含光有多少感情纠葛，我不日就会登基，我是真真切切地盼着你能做我的天后。”
　　我冷哼一声，道：“真真切切地盼望？当初要杀我的不是你？别骗自己了，你不过是喜欢我这张跟子霞一模一样的脸，除了这张脸，我何德何能承受你的厚爱？”
　　高羽道：“你和她不一样，你有你的好，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她的替代品，你的相貌只是我想要了解你的契机而不是全部。”“你是想说，你看我跟子霞长得极像才开始关注我，后来发现我挺好的，就喜欢上我了？”我调侃道。高羽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笑道：“呵，能打动你可真不容易。你流连花丛久了，难免会觉得别人跟你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遇见我这样傻傻的，被含光利用了、骗了、抛弃了，还要去救他的，就觉得我无比可爱。我除了傻，究竟还有哪里好，值得你这样惦记着不放过？”
　　高羽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放开了我的手，不再多言语，径直往前走去。
　　一路再也无话，很快就到了戮神之渊。没到了节骨眼上，我丝毫不怕，可如今被戮神之渊的冷风吹着，被戮神柱上的缚仙索捆着，我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死亡，我第一次这样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高羽面无表情地上前给我渡了些修为，我稍稍感觉没那样冷了，可心底里却是一片严寒。高羽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赢了，我会救你回来。”
　　什么？这意思是，他本来不打算救活我的？
　　他见我皱着眉一脸疑惑，便说道：“你是命定的天后，却不肯嫁给我，你终将成为我做天君的最大障碍。”他说着，长舒了一口气，自嘲一笑，“可我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
　　这次不等我说话，他长剑出鞘，一剑刺中我心脏。好痛！温暖瞬间从体内流走，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高羽意外地落了泪，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轻，灵魂仿佛出离了身体，从高空俯视了自己后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