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历纪》眠琴

22、第二十二章 和离

　　天君听离疏和靖安公主对话时便脸色阴晴不定，现下看到明适，更是一言不发。
　　离疏办事不及靖安公主入微，见天君不说话，直接将拟好的诏书扔给天君，道：“陛下退位后可体体面面地继续住在松风斋，您是聪明人，当知如何行事。”
　　天君脸色铁青着，面对离疏扔在自己脚边的传位诏书，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倒是靖安公主为天君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她躬身捏起诏书，一字一字地轻声读完，将诏书放在一边，问离疏道：“难为火神殿下在这一时半刻就想出如此华丽且冠冕堂皇的辞藻，只是魔界兵马就在边境，天君易位，恐怕四海人心不稳，让魔界钻了空子。”
　　离疏道：“公主说到底还是在为含光谋划，若含光没法子做天君，即便没有魔界，公主仍会百般刁难。”
　　未等靖安公主发话，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高羽说道：“不必诛心，公主所言极是，现在易位，恐怕四海小人趁机作乱。乐神殿下手握西、北二海兵马，定会稳定局势，保四海周全。天庭有火神殿下、乐神殿下、公主殿下、明远殿下和我，定会各自安抚人心，保明过顺利登基。”
　　靖安公主直视着高羽的眼睛，笑道：“很好，三弟，那么便请你先屏退人马吧。”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之内，上演了政变、逼宫、退位、瓜分势力的戏码。看完了云镜，我揪着的心都没有放下，窗外已快天明，而隔壁的灯火还亮着，他们三个讨论了这么久。我站在门口想要推门进去又不敢，但听含光的声音正说着——
　　“魔尊不是正巧挑了西海，而是挑了我。他要扶高羽上位，我是头号威胁。”
　　才说了没几句，翠袖便进去了，她说：“这是天君重拟的诏书，命人送来给乐神殿下审阅。”含光扫了几眼，说道：“天君甚感老迈，传位明过，命我等辅政。明适谋反，即刻关入封神境……嗯，贵妃呢？”翠袖道：“天君意思是杖杀，不过毕竟是您养母，说是来问问你的意思。”含光道：“留她一命，与明适一起去封神境吧。她之前没有生养，为了夺我为子，与天后做了不少交易，母亲被诬陷，她是罪魁祸首。留一条命，算是报答养育恩情了。”
　　隔了一会儿，含光又对即将嫁给承炜的翠袖说道：“承炜是陆吾手下，是明远的人。真到了与明远交锋的时候，我会再接你回来。”翠袖急切地问道：“真的？”
　　含光未回答她的话，而是说：“容与听了这么久，进来吧。正好有事说与你。”
　　我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中，不愧是玩惯了阴谋的。我挪着脚步走了进去，低声说道：“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含光点点头，对青则说道：“眼下时局有变，青则，你送容与回凤麟洲去。”
　　“为什么？”我问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时局有变”是什么意思，是啊，时局有变，天君被迫传位明过，明远、离疏、高羽、含光、靖安公主五方势力角逐，天庭一团乱，他无法再凭神妖之盟坐上天君之位，我对含光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自然是该各回各家的。我自嘲一笑，说道：“我明白了。”我是颜卿转世的事尚未昭告天界，自是不必应那神妖之盟，也不必担心太一轮降下惩戒。
　　含光面色无波，甚至没有看我，他说：“我们可签和离书，不会耽误你再嫁。”我微笑道：“正是。”青则取出一早就备好的和离书递给含光，他看也没看便签上了名字，继续筹划起从西海、北海调兵的事。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一开始就是笔交易，只是这笔交易做不下去了，那便一拍两散，何来何去。我故作轻松地签好了字，强迫自己不要难过，如果此刻难过被他感知到，岂不是一点面子都没了。
　　倒是靖安公主轻轻握住我的手道：“若不想回去，就留下。”她是那样的七窍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她。我笑笑，顾左右而言他：“那就再留一晚，跟翠袖她们道个别，明早再走。”
　　我脚步虚浮地走出书房，翠袖去松风斋送信了，身边竟没一个能说话的人了。我不知该去哪里，如同一个孤魂野鬼，在偌大的天庭里无处安放。随手拿过一件外衣，我步出移清殿，仰头看了看绵密涌动的天河，突然觉得天河怎样、魂魄怎样，都与我无关了。我自己都过得不好，哪还管别人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天君就下达了传位的诏书。临走，听说明过登基大典过后会大赦天下，所有罪责均降一等。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思怡，她会重获自由，可以再与含光相见了。
　　想哭又哭不出，因为找不到理由。我对天庭有什么好留恋的？为什么要哭呢？踏上云彩，青则对我说：“你身上还有同情印。”我冷笑：“与你何干？我既与他再无瓜葛，还要由他管着喜怒哀乐不成？”青则本就对我无甚好感，说道：“若你死了，同情印就没了。”是吗？那我更要活得好好的，让这同情印一直发挥效用，让含光一辈子被我情绪左右。凭什么你们利用完了我，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抛开？！
　　凤麟洲虽然偏远，但也沾了天庭换新君的光，大小官员均升一阶，散仙们都收到了天庭送来的、提升灵力和修为的药丸。
　　我从云上下来的瞬间，凤麟洲的空气停止了流动，乡亲父老均不认识我了，窃窃私语着，神色闪烁着，上下打量着我。族长试探着问了句：“可是宸妃娘娘？”我这才知道，太一封印已解，我再也做不回原来的容与了。青则将和离书递给人参族长，说道：“容与姑娘已与乐神殿下和离，小神奉命送姑娘回凤麟洲。”
　　我空着手被带上天庭，解了个封印，又空着手回来。
　　二姐强悍地从神仙堆里挤进来，拉着我的手回了家，避免了我被围观的尴尬。
　　娘什么都没说，忙着下厨给我张罗好菜好饭。二姐帮我收拾好了床铺，说道：“这几天边界紧张，大哥又去东海了，原本爹爹能回来的，这番也推迟了。你先躺会儿，我去倒水来。”
　　我揽过一面水镜，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娘正好端着饭菜进来。我对娘亲说道：“谢谢你们还肯收留我。”娘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劈手就把水镜抢了过去，“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管你是谁的转世什么夺胎换骨，那也是我女儿。容与就是容与，变成哪个样子也是容与。不就是个和离，哪个神仙没离过一次两次的？那乐神利用了你的身份，没做上天君就过河拆桥，亏心的是他，咱们有什么好伤心的？天庭的亲咱们攀不起，今后不跟他们打交道便是。日子还得过，何苦跟自己怄着。”
　　我愣愣地看着连珠炮似的娘亲，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哭什么。”娘亲粗糙的手掌利落地在我脸上一抹，“这不都回来了么。我就说呀，怀你的时候多看看美女图，可不就生出个绝世美人。”娘亲从我被褥底下拿出发了黄的图画，展开细看，竟与我现在的模样几乎分毫不差。
　　“这是子霞？”我问道。娘亲点头道：“是呀。细看来还是不一样，你比她好看。”我探过头去看，“说谎。明明她更漂亮，六界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娘亲把图画折起来塞回原处，说道：“我女儿最漂亮。”
　　二姐也闻声进来，端起饭碗往我怀里一塞，说道：“先吃饭，看你在天庭待得这几天，都瘦了。”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整个人都变样了，你还能看得出我胖了还是瘦了……”二姐在我额上打了一记“暴栗”，说道：“还顶嘴，我说瘦了就是瘦了，快吃。我问你，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神仙，就是乐神？”
　　我扒拉着饭菜，连连点头。
　　二姐敲着手，说道：“一来就隐瞒身份，可见早就阴有所图了。罢了，你别太难过，咱们今后少跟天庭的来往，还是自个儿家乡里的淳朴老实，交往着也放心。”
　　“姐夫呢？”二姐说起自己家乡里的，我才想起许久都不见姐夫了。二姐说道：“凤麟洲的男神仙几乎都去了东海，最近像是有大事要发生。凤麟洲在东海最外围，魔界要真是打来了，我们首当其冲。”
　　“你跟姐夫在一起，真好。”我吃完了饭，趴在她膝盖上怅然说道。二姐捋着我的发说道：“年少的时候谁不想着风花雪月，心上人多看自己一眼都能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俩人闹个小别扭都能怄个三五天，天天心情烦闷。可后来成了婚呀，也就那么回事了，他多看我一眼，我还怀疑是自己脸没洗干净呢。你就是感情阅历太浅，莫名去了趟天庭，还被高高在上的乐神看中了，一下走上巅峰。现在从巅峰掉下来，难免失落。不过呢，这长路漫漫，你还会遇上好多好多男神仙，到时候再回头看呀，就觉得当时实在傻透了，怎么会为这么点小事劳心伤神。”
　　“在姐夫之前，除了我知道的那条小水虺，你还遇上过什么男神仙？”我问。二姐笑道：“那可多了去了。我可是凤麟洲一大美人儿，追求者那能少了吗？”我攀住了她的胳膊，摇着晃着让她讲“情史”。二姐说道：“就给你讲一个吧，这个是差点跟他成婚了的，你那时候还很小，一定不记得了。他原先也是凤麟洲的，后来飞升上神做了雨师，为了能常常与我见面，总是主动要求巡视各洲。我呢，还是嫌他回来得太少，想要他每天都能陪我。”“那他每天都来了吗？”“来了。每天深夜偷偷来，陪我说会儿话，天明前又悄悄回去。就这样持续了有好几年。”“后来呢？”我问。二姐说道：“后来就两三天才来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也不来一次，我跟他怄气，再来也不理他，于是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这就完了？”我有点失望，原以为会是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就这样平淡地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二姐从回忆中醒过神，答道：“完了啊，就这样。我年轻不懂事，总要他来陪我，以证明他心里有我。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他累了，我又跟他置气，索性他就放手了。”
　　一声清脆的啼哭，二姐的娃娃从睡梦中惊醒，突然哭闹起来。听到哭声的二姐像弹簧一样，马上撂下了我，去照看娃娃了。
　　夜深了，娘亲睡了，凤麟洲大多数房子也熄了灯，我这才敢出门走一走，一切都还是那样熟悉，只是我的心境不同了。我对含光并没多少依恋，可这番回来仍是心里堵得难受，或许只是放不下那口心气儿，不能接受自己白白被利用了。
　　凤麟洲的日子很规律，乡风依旧淳朴。知道了内情的乡亲们反而都来安慰我，他们没有一个把我当子霞的女儿看，依然当我是上天庭之前那个傻丫头容与，时不时还有给我说媒的。
　　但好景不长，自攻陷瀛洲后，魔界进攻的脚步就没有停止过，东海西海腹背受敌，凤麟洲每天都能听到亲人新战死的消息。死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我周围。从含光口中知道魔尊打西海的主意是为了打击含光，那么打东海的主意就是为了打击明远了，削弱了明远和含光的势力，好扶高羽上位。可是可是，为什么在他的算计中，会有我们这么多无辜的人？为什么我们活生生的人，都要作为他们争斗的牺牲品？为什么我美丽的故乡，要成为他们彼此杀伐的战场！
　　爹和大哥、姐夫也很久没有消息了，我们全家哭得肝肠寸断，娘还要打起精神操持家务，安慰我们姐俩。我没有告诉他们的是，这些将士死后，魂魄都会归入天河，成为天庭灵力的来源，永生不得解脱。
　　以往，每隔三五天都会有天庭的使者来宣布天庭最新的动向、天君最新的政令，可现在已经一连二十天没有任何消息。东西二海陷入绝境。
　　不久，第一个魔界士兵闯进了凤麟洲。他在周围作战，迷了路闯进来的。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一队魔界兵将进入了凤麟洲，这里已经没有天界的布防，他们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凤麟洲老幼都被驱赶到一处，被迫为魔界士兵提供食物、灵力补给。
　　人参族长让大家不要慌，说他已经给天界发了求救信息，不久就会有援兵到的。可第二天，他就被魔界将领残忍杀害了，理由正是擅自求援天庭。
　　当那些挥舞着长戟的士兵在凤麟洲大肆烧杀时，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为什么要毁去天河。天河束缚魂魄，是大大的邪法，理应毁去。可没有了天河，天界灵力至少要削弱一半，当魔界来袭之时，所有天界生灵都要成为刀下亡魂。到底是用死人的魂魄保护一部分活人正确，还是用全部活人的命来跟魔界进行一场豪赌正确？
　　可没有时间给我细想，我很快被抓进了魔界将领的营帐，因为我还算有些姿色，被魔界士兵当成“战利品”献给主将。
　　魔将的营帐搭在族长家的原址上，族长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帐子上沾满了血污。两队士兵在营帐前守卫着，帐前是黑色的烽火，还有魔界的黑莲旗。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进了营帐之后，魔将痛骂了手下兵士办事不利，还给我松了绑，把我送回家，命士兵们不得再骚扰我们一家。我一步步地试探着魔将的底线，发现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阻拦。
　　我索性闯入营帐，直接问魔将：“为什么不杀我？”魔将正在看地形图，见有人闯帐，迅速拔出佩剑当胸刺来。眼见剑锋直直地刺来，又生生地转了方向，当啷一声落了地。“为什么不杀我。”我重复了一遍，把佩剑捡起来递给他。
　　魔将挥剑入鞘，说道：“少君吩咐，不可伤你。我等皆奉命行事而已。”我上前两步，说道：“既然你们少君这么看重我，请给我家乡人一条生路，不要再杀了。”魔将不屑地道：“保好你自己，莫再做非分之想。”
　　既然他们不杀我，那我就亲自上天庭报信！我在魔将面前召唤来了一朵乌云，在他眼皮底下踏云往天庭方向去了。
　　魔兵想拦阻，却被魔将制止，“随她去吧，能让少君开口力保的，关系定不寻常。”这句话还在耳边萦绕，我已经到了九重天上。
　　幸而之前学了腾云术，虽然只召唤来了乌云，且是第一次独自驾云，但我心念凤麟洲，忘记了恐惧，很快就到了东天门。
　　天庭的情形也与平常大不相同。东天门并无守将，一切都一片死寂。难道天庭也被魔界攻陷了不成？我惴惴地想着，一路驾云到了靖安公主府。靖安公主府内空无一人，所有的仙童、仙娥、仙姑都消失了一般，一片死寂。我又赶往移清殿，移清殿也空荡荡的，连往日常熏的龙涎香炉都冷了许久。我正欲再到另一处寻找，一瞥间，注意到偏厅案上的落英琴。
　　天界八大神器之一的落英琴，若以足够深厚的灵力灌注给它，七弦齐鸣，千里之内将寸草不生。我迟疑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抱走了落英琴，踏云返回凤麟洲。
　　可等我回到凤麟洲的时候，一切都变了。短短半天，凤麟洲成了一片焦土，魔界兵将撤出了凤麟洲，乡亲们全都没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脚下的土地散发着焦臭，不时有几处断壁残垣还燃着火焰。
　　我发疯一样跑回家，同我料想的一样，家中空无一人。魔将对我家还算客气，屋内陈设丝毫没有经历了战火的样子，只是娘亲、二姐和小娃娃都不见了。我抱着琴跪倒在地，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我只恨自己灵力太弱修为太浅，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战场杀敌。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我以为是家人回来了，兴奋地转身，却看到了两个天兵。“你们把他们救走了是吗？”我问道，“他们全都安全了？”
　　天兵没有回答我，一个从我怀里抢走了落英琴，一个将我反扭着按在地上，说道：“竟敢盗窃神器，随我们回天庭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