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历纪》眠琴

19、第十九章 火印盒

　　比“子霞历劫归来”这个消息更为震惊天庭的，是魔尊稷昌的归来。当年晦明用全部灵力修为结下的封印，终于被魔界四大护法合力打破，沉睡的魔尊稷昌觉醒在即，整个天庭如临大敌。之前天庭还有晦明，如今，还有谁能抵挡住稷昌？
　　含光很快恢复了他无比冷静的头脑和规律的生活。移清殿一如我来到天庭之前，只是含光睡得更晚、起得更早了。
　　打我解除了太一封印起，上哪儿都会有神仙议论，这当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子霞。含光那天的怒吼还印在脑海，我怕子霞得罪过的那些人，更怕被野心家利用，就更少出移清殿了。
　　从其貌不扬的散仙到天界第一美女，含光对我的态度却从来没有变化，始终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这让我备受打击。从前他不愿意搭理我是因为我长得丑，现下我不丑了，他还不搭理我，说明我没有人格魅力。
　　这天晚上，含光在书房看书，翠袖眼眶红着来找我，说乐神殿下要赶她走。
　　“赶你走？为什么？”翠袖虽说算我的半个侍婢，但我从未把她当仙姑使唤，有什么悄悄话，也都会跟她说。
　　翠袖绞着帕子，泫然欲泣：“他让我嫁给承炜仙君做妾室，我、我不想去昆仑啊！”“承炜仙君？”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翠袖说道：“就是陆吾手下粮草总司承炜仙君。”“为什么突然让你嫁去昆仑，我去问问他。”我正要去书房找含光，翠袖拉住了我，说道：“别去了，是公主的意思。”
　　“靖安公主？”我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她为什么要你去昆仑？那么远的地方。”
　　“昆仑国君陆吾是明远的外公。”翠袖低声说道，“承炜颇受陆吾重用，公主或许只是想布置个眼线吧。”
　　“那她跟你说要去完成什么任务了吗？”我问。
　　翠袖摇摇头道：“没有。公主耳目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去不去昆仑对我来说顶顶重要，可在她那儿或许不过是千万条网络里的一根罢了。”
　　连含光都默许了的，想必我也没法阻止。况且我也没有立场、更无权干涉，只能宽慰她道：“嫁过去，好歹算是半个主子了。”
　　翠袖苦笑：“承炜仙君已经娶了正房夫人，还有三房妾室，我如今从天庭过去，妻妾们好不好相处且不说，单说承炜仙君，会怎么瞧我？我是天庭派过去的眼线，他能好生待我吗……我做凡人的时候被丈夫卖到大户家当小妾，没想到修成了仙之后，还是得给人家当小妾。自己的一辈子都被别人摆布着，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吗？”
　　我抱住她，说道：“我也一样，我能理解。”
　　“你不理解。”翠袖趴在我的肩头，呜咽地说着，“你能接受乐神殿下三房五妾地娶吗？你会待那些妾媵好吗？”
　　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她问起了，我一时语塞，说道：“我便是心里再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是啊，没法子的事情。凡人有病有灾了求神仙保佑，神仙有过不去的坎儿了，又能求谁？世事就是这样不圆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翠袖的事情。我与她有什么区别，我做的每一件大事，又有哪个真正是我自己的决定呢？
　　“心思这样不宁，是怎么了？”以往这个时候，含光本应在书房查阅典籍、批阅文书，今天他感觉到我坐立不安的情绪，便推门进来问我。
　　“你会娶媵妾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抛了问题给他。“为什么这么问？有谁跟你说了什么？”“你就回答我啊。”我说道。含光想了一会儿，说道：“这种问题没有意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的。”
　　我苦笑：“是啊，你连娶我都是身不由己的，哪天要娶个三两房妾室，也不过顺水推舟。”
　　“不要乱想了。”含光见我没什么大事，转身关上了门离开。
　　这天夜里我失了眠，心里气不过，他竟然就那么一句“不要乱想了”就打发了我。我翻来覆去到将近天亮，含光才就寝。
　　他沉沉地倒在床榻上，衣裳都没有换，“容与，稷昌回来了，要逼天君退位。天庭里一团混乱，这几天忽视了你，你不要介怀……”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心里有我，我明白的。”
　　谁心里有他了？名义上的夫妻，也总得计较个名分吧。虽然这样怄气，但经他这一句，我彻底不失眠了，很快便跟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一起入了梦。
　　第二天下朝，含光回来后一言不发地又去看书了。我很配合地让仙童们把帘子放下，把门关好，不去打扰他。我刚准备去挑些时兴的纹样做些新衣衫，却见一个仙童面色两难地在大殿里徘徊。
　　“怎么了？”我问，“找乐神殿下？他似乎心情不大好。”
　　仙童忙不迭地点头，递了只黑色的小盒子给我：“适才风神殿下从咱们移清殿门口经过，塞了个盒子给我，也不说是给谁的……”
　　我捏起这盒子，见它通身乌黑光润，触手如玉，上下两页如贝壳般紧紧合着，底部有一个微微凹陷的指印。我按来按去不知怎么开启这盒子，索性还给那仙童，道：“这等灵物，显然是给乐神的，你送进去吧。”那仙童听了我的话，嘴上应着，脚步却一动不动。我见他神色有异，追问：“怎么不去？”仙童低头缓缓挪了几步，离含光的书房远了些，这才说道：“风神殿下原本是要进来的，见乐神殿下回来，就在殿外等了一会儿——”说着抬眼看了看我，见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才继续说，“我以为他要找乐神殿下，便上前问了两句。他却没答我，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您发呆……最后把这盒子交给我，也没说话就走了。”
　　在移清殿外看着我？我愣了一愣，心也大动了一下，想起婵娟说的，子霞曾想利用高羽报复天君。我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高羽至今仍对子霞念念不忘，他该是不知怎么面对我吧。
　　那仙童见我也不说话了，更是哭丧着脸，一副见了不该见到的奸情的模样，央求着我道：“是我多嘴了，这盒子，您看——”
　　话音未落，书房门推开，含光边走边说道：“是给我的，他见夫人在，不知会不会打扰了我们，因而没有进来。”说罢，在我身边站定，右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叉、掌心相对，左腕一翻，盒子稳稳地落在掌心。
　　仙童似乎更觉气氛不对，腰弯得更深了，恨不得把脸贴在地面上。连应了几声“是”，便一溜小跑着退开了。
　　我尴尬地转了转手腕，想要把手抽出来，谁料他却越攥越紧，转头对我说道：“正好师弟要来，一同参详参详。”他面上说得云淡风轻，拿着黑盒子的手却死死扣着，不知心底强抑着怎样憎恶的情绪。
　　含光面色无波地牵着我在偏殿坐定，便听仙童报说礼神来访。礼神进殿之后，整个移清殿都为之改色。我见过他两次，这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他。他是那样纤弱，一副要被风吹倒了的样子，面容却无丝毫病态，一双清眸深邃有神，仿佛能一眼望穿人心底。他与含光、高羽不同，他有种阴柔的美，病弱中透着一股英气，瘦削中含着一丝傲骨。他长长的睫羽随着目光流转、颤动，情态真如美人“美目盼兮”。他如果是个女神仙，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年。
　　“师兄，”他从容地对含光行了个礼，“有些话朝堂之上不方便说，不过你应心知肚明，天君已经决心彻底铲除明适党羽，你若再不放弃明适这个‘弟弟’，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含光示意他坐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了个话题：“即便不为帮衬明适，我也会支持明适那些整顿军务的革新举措。”
　　礼神皱眉道：“你是贵妃养子，明适是贵妃亲儿子。明适整顿军务是为了提振天界战斗力，可在天君看来，他就是要跟你联手夺权。你手上握着大半个仙界的兵马，明适要整顿天界军务，你俩图的是什么？别说什么你们都担心稷昌来侵，天君从来不担心稷昌，他能借稷昌除去晦明，就能再借稷昌除去你。别忘了你当初自求从宗室除名，天君可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他怎么能允许贵妃的两个儿子这般齐心，他怎么能放心你俩把控天界大权？我若是天君，必会第一个除去你，为新君扫平障碍。”
　　“当年他对我生母做下了什么孽，我怎会不知他心思。你让我放弃支持明适，然后呢？”含光看向礼神，说得坚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我交权自保，万万不可能。”
　　礼神道：“别忘了你自己也是皇子。”
　　说到这儿，含光抬眼看了看他。礼神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他已经态度明确地告诉了含光，将支持含光角逐天君之位。
　　含光似是不愿意多说这些，没有搭话，而是将高羽送来的黑盒子递给他，问道：“风神刚刚送了这个来，你对神器最是精通，这是什么机关？”
　　礼神并未接，只扫了一眼便说道：“师兄为何说这是机关？”
　　含光眼风向我这边扫过，道：“风神几次欲探查夫人身份，不惜——”
　　礼神瞥了我一眼，目光随即下移到我与含光牵着的手上。我不安地试图挣脱，含光却仍死死握着不肯松开。礼神跟含光不愧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是一样的面瘫，但听他用毫无波澜的音声说着：“你是真的关心她？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这是火印盒。”
　　火印盒？我正搜寻着自己少得可怜的知识储备思量什么是火印盒。礼神的声音再次响起：“手指按在这里，你的火性灵力超过这盒子，盒子就会自己打开。”
　　“这似乎不是天界之物。”含光将盒子翻了个个儿，拇指按在凹陷的位置，盒子没有丝毫反应。
　　礼神捻了捻袖口，微笑着道：“你心知肚明，他本就不是天界的，之前他被玉衡打伤，不是你救下的么？”含光亦笑道：“你都知道了？这等机密之事，天君也对你无所保留，不愧是国师。”
　　礼神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师兄别打趣我了，我能自由出入松风斋，自是知道些机密。天君要重用他这个私生子，现在不宜对外公布他的身份，但师兄你想，既然现在能给他五神的高位，他日公开身份，未尝不能传位给他。”
　　看来他也知道高羽身份。听说天君多疑，唯对靖安公主和礼神信任有加，而这两位都跟含光来往密切，想来含光对天君之位也是存着些心思的。
　　可含光的话马上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他一摆手，说道：“不必多说。我从未动过这心思，天君传位明过也好，明适也好，甚至承认高羽这个半魔半神的私生子也罢，都与我无关。”
　　你不做天君，如何能毁去天河？你不争权，难道指望天君传位吗？我心里想着，忽又转过心思，他其实娶我就是要应神妖之盟做天君的啊。想到这儿，不知从哪儿生出一阵难过。
　　礼神道：“你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君认为你如何想，明远、明适认为你如何想。别忘了你大婚那天，他说了什么。”
　　我记得，天君说：朕原以为，你跟明适、明远是有些不一样的。他那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尾音拉得很重，我记忆犹新。天君显然认出了我，以为含光娶我是为了应神妖之盟，夺太子、甚至天君之位。
　　含光道：“我确实与他们有些不一样。至于天君怎样认为，我毫不关心。我火性灵力不足，看来需请火神离疏来了。”含光强行把话题带回了盒子上。他将手指按在凹陷处，运了许久的灵力，盒子仍纹丝不动。
　　“想打开，让我杀了她。”礼神倏地起身翻了脸，长剑出鞘，直指我面门而来。
　　我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剑尖就在我眼前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火印盒应声而开，一道火焰仍兀自在他剑锋上缭绕着。
　　“歘火真形咒？”含光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是我……真的是我……”
　　歘火真形咒是极难的法术，需要极高深的火属灵力才能驾驭。上一个能自如使用这咒诀的，是晦明。含光为了救我，情急之下竟也使出了歘火真形咒。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月宫，因婵娟的擅自决定，我的身份被迫公之于世，含光愤怒地一掌击向书架，书架上的书页纷纷燃了起来。难道说他性本属火，因后天修习的是水性术法，将本性一直压抑着，情急之下才不自觉地流露出本性？
　　礼神却似早已知晓答案一般，收剑回鞘，缓缓坐下身说道：“晦明身死的当天你出生，一出生便灵力非凡飞升了上神，也是至今唯一一个能驾九色祥云的。你找了那么久，其实你自己就是他的转世。高羽送来这火印盒，想必就是为了探查你的身份。”
　　我只想到他性本属火，没想到还有更深的一层，礼神这话一出，我立即联想到他适才说的话——“他能借稷昌除去晦明，就能再借稷昌除去你”。之前在月宫，婵娟也说含光就是晦明转世。若含光真是晦明转世，依天君之多疑和含光现下的处境，天君如何能够再容他？难不成高羽要公布含光身份，引天君动手了？我满怀忧虑地看向含光，但见他仍是紧紧蹙着眉，口中喃喃：“我性属水，怎可能使出歘火真形咒……可即便我确是晦明转世，连我自己都未察觉，高羽又如何知道？”
　　礼神思量片刻，说道：“子霞最后的那次中秋夜宴，你可还记得？她待你的神情，分明是把你当作了晦明。以高羽的绝顶聪明和他对子霞的感情，不会猜不出原因。你不想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吗？”礼神捡起掉落的火印盒，取出里面夹着的，一株玉色的莲花。
　　冰心莲！魔界至宝冰心莲！连我都知道，天上地下不会有谁不知了。只要□□不灭或魂魄长留，就可以用它活死人、肉白骨。冰心莲生于魔界，十万年才得一株。高羽送来冰心莲，想要做什么？
　　含光的眉心蹙得更紧了，“他受天君委派，去魔界打探消息，我亦受命在暗中保护他。同去魔界打探消息的玉衡不知此事，以为有神仙背叛了天界，不惜大耗灵力在他身上留下五芒星的印记。其实那次他本可以逃脱，只是为了护住刚盗摘的冰心莲，才落了下风。”
　　礼神又思忖片刻，问道：“他当初盗摘冰心莲，是想救子霞？”
　　含光点点头道：“不错。他一直在找子霞，找冰心莲，直到遇见容与。那日他被玉衡打伤，我奉命为他秘密疗伤，在寒霜湖边遇上了被霓云想方设法带上天庭的容与。容与额上有太一封印，加之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子霞溯忆盆中的记忆，他便以为这太一封印之下，是子霞的魂魄。他一直想方设法地要杀容与，便是要取子霞魂魄，用冰心莲复活子霞。”
　　礼神接过话头继续说道：“而师兄你，却以为那太一封印之下封着的，是晦明的魂魄？”
　　“不错，大哀之日，各处都布有天劫界，禁止一切神仙外出，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结界来到寒霜湖；我在自己的溯忆盆上也加过天劫界，她也可以自如突破。这等工夫，曾经只有精通结界术法的晦明能够做到。魔尊稷昌即将复活，天界不能没有战神，而容与灵力修为太过低微，所以我才要力保她，助她养护好晦明魂魄，再缓缓寻求复活之法。”含光道。
　　礼神道：“现在真相大白，她母亲是子霞，因此她能看子霞的溯忆盆；她父亲是凡人，母亲是半仙半魔，阻挡神仙的天劫界自然挡不住她。那么师兄，你又是为何要娶她？我可不信什么一时醉酒的说辞。”
　　含光攥着我的手紧了紧，转头看了我一眼，对礼神道：“喜欢便娶了。”我睁大了眼睛看向含光，他骗人也不酝酿一下情绪、打打草稿的？就他这没有感情的语气，谁信谁傻瓜。
　　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既不便说，我就不问了。现在她身份已经揭晓，你和高羽一个要保一个要杀的敌对立场就不存在了。那么高羽送冰心莲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抑或是奉命行之。”
　　含光冷哼一声，道：“奉命？天君只有想杀的人，哪会有想救的人？！”
　　礼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你父君一向刻薄寡恩。不过，不一定是要救已经死了的人，还有可能是留着，以备救要死的人。既然这冰心莲送到你这儿来了，说不定，不是你，就是她。”
　　我见礼神往我这儿看来，忙讳疾忌医般地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说不定高羽也闹不清，才拿来试探我们的。”
　　正说着，但见一道蓝光冲霄而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