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历纪》眠琴

18、第十八章 太一解印

　　自打我成了乐神含光的夫人，这天庭上关于含光的八卦渐渐就少了许多，另一位八卦对象高羽不久前得了长子，仙娥们无不痛心疾首，一个个硬生生从浪漫主义成长为了现实主义。
　　中秋之夜很快到来，作为乐神夫人，我自然也得去赴宴。
　　“不如今天就别去了。”含光突然对我说道。
　　除了在众神面前会对我关怀备至之外，他很少介入我的生活。我正对镜画眉，想收拾得妥当些，不至于太寒碜，“为何？”
　　他在我身后坐了下来，对着镜子里的我说道：“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画眉的事，因而笑道：“我这副皮囊，嫁你本就是糟蹋了你，再不好好收拾收拾，叫你成笑柄么。”
　　含光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很想变美？”
　　“对啊，”我抿了抿嘴唇，把刚刚涂的口脂抹匀，“哪个姑娘不想自己漂漂亮亮的呢。”
　　他没有再接话头，只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早晚的事，我想无限期地往后拖，终究做不到。”他近日总处于一种神神叨叨的焦虑状态，很多话我也听不懂，索性也不去问了。
　　我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裙，没有太多点缀，在天庭行事，低调些总没错。我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出门，可这次他却没有跟我一前一后地走，而是握住了我的手。我第一反应是难道附近有人？含光却说道：“不必看了，没有人。”
　　我“哦”了一声，既然没人，那就没必要这样紧张兮兮地演戏。我刚想挣脱他的手掌，却被他紧紧攥住，“最后一天，今后就再不用这样了。”他没来由地这么一句，说得跟诀别似的，我懒得理他，既然他愿意这样就由他去吧。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特意混在一群神仙中一起进去，但还是被正在同夜神寒暄的高羽叫住，“听闻新夫人是夜神外甥女，怎么见了舅舅也不打个招呼。”
　　这一声，把周围的神仙都吸引了过来，一群神仙夫人围着我问这问那，生生把我和含光冲散了。“夫人和乐神殿下真是恩爱的典范，据说同食同寝，寸步不离。”这个一言。“可不是，要说这缘分可是早注定的，福华宫的那位身份尊贵，还求了天君指婚，可最终呢，不是她的就不是她的。”那个一语。“你这身打扮也太素净了些，乐神总不至于对夫人还这么抠门吧？”
　　我一阵眩晕，大概是这些夫人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让我有些不适应，眼前的身影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我努力眨了眨眼睛要看清，可头越来越沉，腿越来越软，正要栽倒的时候，一个强有力的胳膊从身后扶住了我，“夫人头一次来，随我到这边来参观参观月宫吧。”
　　一股暖暖的修为注入我体内，我方才觉得缓和了些，扶我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仙，仿佛一刹那的错愕、幻觉，我觉得我认识她。她的唇薄薄的，透露着果敢坚毅，唇齿微动，她说道：“我叫婵娟。”
　　“月神婵娟？”我问。
　　“不错，来这儿瞧瞧吧。”她挽着我走到月宫一处冷僻的所在，指着一棵树说道，“这是月桂树，今年的叶子一半是枯黄一半是新绿。”我从地上捡起一片月桂树叶，只觉得刺目。额上开始似烧灼一般剧痛，我猛地握紧拳头，树叶在手里团成一团，枯黄的那一半被捏成了齑粉，顺着指间落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含光觉察到了我的疼痛，大步流星地赶来，在我额上按了按。疼痛稍稍有所减轻，我知道是含光，可眼前一片朦胧，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耳边是渺远的回声：“宸妃娘娘，想要他降罪于你，不是很容易么……”“你说什么？”我问面前的含光，“我不是宸妃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次是真切的含光的声音。
　　“你既然带她来了，早该料到会如此。与其让她暴露在众神眼中，到时避无可避，不如现在就——”婵娟与含光起了争执。
　　“不如现在就带她走。”含光语气中半是愤怒半是后悔，拉着我就要离开。
　　婵娟挡住了去路，说道：“封印不解，容与永远是凤麟洲一介散仙，要来何用！你想清楚，你娶她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了他们的争执，婵娟想要解开太一封印，而含光在犹豫。正如婵娟说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含光要坐上天君之位，我必须是子霞的女儿、颜卿的转世，而不能以现在凤麟洲散仙的面目示人。
　　额上没那么痛了，我推开含光，说道：“我想变美，你也说过，这是迟早的事，不是吗？”
　　“都别争了，天君到了。”说话的是闻讯赶来的靖安公主，她盯着婵娟说道，“什么时候解开封印我自有安排，在这天庭，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如子霞一般一直护着你。”
　　随着乐曲的奏响，天君牵着一个幼童缓缓步入月宫。那孩童粉嫩粉嫩的，看上去不过几百岁的年纪，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一众神仙，丝毫不怯场。
　　我按照月神婵娟的指引，坐到夫人的宴席位置。月宫的座次布置是一个环形，北面的座位最高也最少，东西两面次之，南面的最低也最多，饶是我已经贵为乐神夫人，仍得坐在南面。
　　北面最高的座位不消说，肯定是天君的，天君的右边是天后，左边不是妃嫔、靖安公主，也不是五神，竟然是礼神。礼神我大婚的时候见过一次，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消瘦的身躯笼在紫袍底下，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
　　天君显然很高兴，把明过抱坐在自己膝上，说道：“虚礼都免了吧，礼单也别念了，明过生辰，赶上了中秋夜宴，图个省事，就一道过了。”天君的声音在空旷的月宫里显得格外清朗，“都别拘着了，随性些。”
　　天君话音一落，两排仙娥踏着祥云鱼贯而入，丝竹声起，仙娥们甩袖垂手，纤腰微摆，舞动了起来。
　　“热闹是热闹，年年都是这个曲调、这个舞步，总瞧着也要瞧腻了。”我身边的一位夫人说道。
　　我又有些恍惚，抓起眼前的杯子就喝，想清醒清醒。谁道杯子里的不是水而是清酒，我的头更加沉重了。
　　一曲舞罢，皇子公主们纷纷献上为明过准备的生辰节目。我一向不爱歌舞，遂一边环视四周欣赏月宫的布置，一边听身边夫人们的八卦。
　　月宫是穹顶琉璃的建筑，上下四周全是琉璃搭成，整体就是一个剔透的水晶宫。月宫的陈设极为简单，中央是环形的宴席，宴席四周是紫色、青色、红色、黄色的帷幔，红色、黄色帷幔后面是歌儿舞女、管弦乐手休息的处所，隐藏在高大的月桂树后面，青色帷幔后面是一处温泉，紫色帷幔后面则是月神的寝殿大门。月宫不熏香，月桂的浓香已胜过熏香；月宫只有中央悬着一盏明灯，其他各处不点灯，靠各处高台上放置着宝石折射光线，灯光、宝石、琉璃辉映下，整个月宫流光溢彩、如同白昼。我在天庭见过无数华美的宫殿，即便设计精巧如凌霄殿者，也比不上月宫。
　　“太美了，单说这些宝石，各个都价值连城了。”我不禁感叹。身边的一位夫人听到我的感叹，笑道：“这还是丢了不少宝石之后的，以前子霞在这儿的时候，连灯都不用点，夜夜如白昼。”又是子霞。“可别再提了，天君下了禁令的。”一位夫人提醒道。
　　这时一只兔儿跑来在我脚边蹭了蹭，我刚要抱起它，它跑了几步，向紫色帷幔处去了。我在席间坐着无趣，见它模样可爱，便离席追了上去。正当我躬身准备抱它，它又跑开了，从宴席的后面绕了半圈，钻进紫色帷幔里。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兔儿就是月神的玉兔，它是要给我指路。
　　月神婵娟找我，一定与太一封印有关。我定了定神，努力不让情绪有太大的起伏，以免被含光察觉。
　　推开月神寝殿的大门，果然看到了在等我的婵娟。
　　“你很有决断，比你娘强。”婵娟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寝殿，在客座上坐了下来，说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婵娟走了过来，把我的发髻松开，自语道：“这样看背影，真是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那亲娘子霞，她既然找我来，自然是要告诉我些往事的。
　　果然，她看了一会儿，便说道：“我还不是月神的时候，与子霞住在一处。那时候先战神晦明已经殁了，在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快乐过。本来有一念生机，后来那一念生机也没有了。”她叹了口气，停了停。
　　作为听故事的，我很配合地追问道：“那是什么一念生机？”
　　“据说先战神晦明死前曾对水神瀚天说了能让他起死回生的办法。”
　　我表示怀疑：“起死回生？晦明耗尽灵力修为祭神器而死，怎么能够起死回生？”
　　“对，你说得不错。可有这一线生机，总要试一试。当时瀚天已经被天君流放凶犁山了，子霞托瀚天的女儿，也就是思怡去打探消息，可得到的却是另一个秘密。”
　　“天河的秘密？”我问。
　　婵娟点点头，“看来他们都告诉你了。子霞知道晦明永不会活转来之后，便万念俱灰，只想着复仇了。”
　　“向天君复仇？为什么？”我不解。
　　“天君早就想除去晦明，大权独揽，只欠一个良机。晦明带子霞私自下界，被天君逮个正着，便判了一十八道天火，烧得晦明灵力大损，在后来的神魔之战里才不得不耗尽所有灵力修为祭神器。假传消息引晦明下界的主意是天后出的，天火烧晦明的决定是天君下的。”
　　“所以子霞要向天君和天后复仇？这怎么可能成功……”
　　“不要小看仇恨。”婵娟说道，“你之前看到那半是枯萎半是青翠的月桂树叶了吗？它全靠魂魄养着，若把它种在体内……”
　　“那岂不是会被它吸收干了灵力！”这咒法似乎叫缠怨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连贯，索性不再想，说道，“这等做法未免太过阴毒，明远的灵力一直孱弱，就是因为这个？！原来都是子霞做的……”
　　“天后也清楚这一切是子霞所做，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可天君对子霞深爱不已，不可能会信天后所说。天后以为贤妃是同谋，就将仇恨都发泄在了贤妃身上，把子霞所做的一切都推给贤妃。”
　　“贤妃如何会卷了进来？她不是早就被宣告死亡，囚禁在封神境了？”
　　婵娟道：“此法须大量采集魂魄来引导月桂树叶进入明远体内，而采集魂魄，只能去封神境。子霞常常去封神境探望贤妃，贤妃本就精通巫蛊之术，天后便怀疑了她们。其实此事与贤妃无关，去封神境采集魂魄的，是思怡。思怡一方面为天后效力，以获得在天君面前表现的机会，另一方面也与子霞达成约定，帮她也做了不少事。”
　　“子霞为何要去探望贤妃？她们有交情吗？”我对这些陈年恩怨越来越感兴趣了，追问道。
　　婵娟答道：“因为贤妃的儿子是她爱人的转世。”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贤妃的儿子不就是含光？含光一直在找的战神晦明的魂魄其实就是他自己？我好不容易厘清了这复杂的关系，想想我这坏事做尽的娘亲，摇摇头道：“子霞她这算哪门子的复仇呢，无辜的明远从此灵力孱弱，还连累得贤妃在封神境吃了不少苦头。”
　　婵娟也叹了口气，说道：“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照既定的轨道发生。子霞一早就知道高羽是天君的儿子，她故意接近高羽，想办法让高羽爱上自己，利用这个挑拨他们的父子关系。”
　　“后来呢？”向天后复仇的故事有个不幸的结局，向天君复仇的故事似乎没听到有结局，高羽和天君现下都好好的。
　　“后来她放弃了。”婵娟涩然一笑，“就是在这月宫里，她对高羽说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她说她已经找到晦明，不想再复仇了。可我猜想，她是真心爱上高羽了。”婵娟指了指外面，“这里是子霞在天庭待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也是中秋夜宴，她被天君罚下界历劫，之后就灰飞烟灭了。”
　　“你告诉我这些，总要我付出点什么吧。”
　　婵娟笑道：“说来有缘，是我把你抱回天的庭。子霞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很难评说。但我知道，霓云和含光要做的事是大善，你愿意帮他们，我也愿意。在这天庭，能为你解开太一封印的，除了天君，就只有我了。”
　　“我早就说过，我愿意解开封印。”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婵娟说道：“你不用这么着急表态。我把我知道的关于子霞的一切都告诉你，就是让你权衡，一旦太一封印解开，你恢复了容貌，子霞欠下的所有仇恨、做下的所有冤孽，都会记在你身上。”
　　“我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反悔的。你告诉我，怎样解开封印？”我问。婵娟答道：“天君下令焚毁一切与子霞有关的物什，你看到月桂树会头痛。我猜，你再看到更多的旧物后，一定能解除封印。”你看，额上这个印记已经显现了。
　　我对着水镜照了照，果然，那个被含光隐去的印记又出现在眉心。
　　我尽量保持着平静，可见到婵娟拿出的发梳、衣物、画轴后，那个印记果然如同火烧一般开始灼痛。天君、晦明、高羽，还有一个凡人的身影在脑中影影绰绰、穿梭来去……
　　“你何时才能不这般冷冰冰的。也罢，哪怕给你再多恩宠，你也不稀罕。许久没看你跳舞了，朕命你为在场诸人跳一曲助兴。”是天君的声音。
　　“我只承诺永远照顾你。别的，晦明给不了。……你不是喜欢我么？好，我们去凡界做夫妻。” 是晦明的声音。
　　“你且去告诉天君，高羽心系宸妃娘娘已不可自拔，一切与宸妃无关，要他来处置我好了！”是高羽的声音。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是个凡人的声音。
　　如同一个千钧大锤在头顶生砸一般，我咬紧牙关尽量保持克制。随着眼前越来越红，视线越来越模糊，我终于痛得叫出了声。
　　第一个强行冲进寝殿的是含光。我已经疼成这样，疼痛放大百倍到他身上，不知会怎样。然而他依旧飞速冲进来把我抱起，把修为渡给我一些，助我镇痛。
　　含光半跪在地上，让我枕在他腿上，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我的面容。饶是如此，我依然透过衣料的缝隙，看到了他身后的一众神仙，还有天君。
　　“婵娟，你为何谋害乐神夫人？”天后厉声问道。
　　未等婵娟应答，只听得天君的声音响起，“太一封印，你们很不错。含光让开！”
　　含光一动不动，恍如未闻。
　　天君上前了几步，弯下腰对含光道：“要抗旨，嗯？”
　　含光跪地拜倒，说道：“千错万错，错都在儿臣……”
　　“儿臣？”天君直起了身子，冷哼道，“这时候肯认我这个父君了？”
　　“啊！子霞！”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原本议论纷纷的众神停止了议论，月宫里静得鸦雀无声。众神仙面面相觑，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我，有惊异，有探究，有嘲讽，有憎恶……
　　反而是利益相关的天后先发了话，平静地说道：“既然历劫回来了，那就按君上之前的旨意，复封宸妃吧。”
　　天君强抑住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冷冷地说道：“她不是宸妃。含光，你很好，很好。”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众神见状，不敢多做停留，也纷纷离去。
　　待众神散去，含光缓缓起身，语气冰冷地质问婵娟：“你知不知道，解开太一封印对她意味着什么。”
　　婵娟扶我站起，答道：“当然知道。我跟——”
　　“你不知道！”含光头一次大声吼叫，吓得我后退了半步，“子霞欠的所有债，都要算在她头上！还有，多少觊觎天君之位的会对她动心思！你就不能等宴会散去，我们一起商量行事吗！”
　　“没有谁知道她是颜卿转世，甚至，他们都以为她就是子霞。”婵娟强辩道。
　　含光一掌拍在书架上，“典籍上写得清清楚楚，不知道的不会查吗！你以为那些野心家，都跟你一样愚蠢吗！”他这一掌拍得书架火星四溅，稍薄点的书立即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