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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溯回(三)赔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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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四年,鼠疫蔓延至京城,朝病夕死,人鬼相杂,几近绝户。
李父才进完货回家,李夫人打水来给他泡脚。
“北方不太平啊。”李父点起油灯,翻着账本心中默默计算,也没落下和娇妻讲讲路上见闻,“哎,夫人,还是自家舒服。”
李夫人嗤笑,手下给他按摩脚的功夫不停:“自家有个伺候人不用付账的,当是舒服的紧。”
“欸,这话不对。”李父瞟一眼夫人脸色,“有夫人在,进项日多,不必省。若有看上的裙钗脂粉,夫人置办便是。想来我这回带了几匹好料子给夫人和景儿……”
“行了,知道你会哄人。丫头肖你,成日净耍嘴皮子,哄的我开心了,正经事一样不做,你当爹的也不管管,等她日后在家中做老姑娘你后悔都没处去!”李夫人端起脚盆,半真半假地嗔道。
李父沉思:“你说的有理,不过,我看景儿算账颇有天赋,你何必拘着她作寻常小姐,只识闺阁事。我自她小时还有几分想法,这几年倒看淡了,权做儿子养,往后老了,家业传到她手上也能将李家门户撑起来。”
李夫人这回是真气着了,头一甩,冷哼一声,给相公倒洗脚水去,她看那男人等她回来怎么哄她。
李父看得罪了自家夫人,又笑又叹,为今之计只能先委屈女儿一阵子,她娘亲的闺阁千金梦还没碎呢……
这又想到来路上与往来生意朋友交谈里知道的消息,心下沉重。
北方连年大旱,荒田一片,童稚独行者多成城门外锅中飨。骨作薪柴,头若瓜垒,肉论斤鬻。小儿弃道中,奄息者倒则众立分食,刀剖不及。有妪持儿尸,烹,泣而啖之,问,既死,与人食不若自家饱腹。不问五伦,但且偷生。食人肉者面目涨肿,不多日亦死。
崇祯六年起,疫病兴,自山西延扩,现已漫至京城,人称“疙瘩病”。茶铺中两人谈兴方起,等茶上来时已无气息,血自口出,骑马者马上倒,行人者伏街面,上任官员呼仆置棺,噗死棺中,一旦染病即刻暴毙。有棺抬棺,无棺则卷草席,几堵城门不得入。城外挖大坑掩尸,小县不多日即满,开至三坑仍无止色。亡者无隔户。
现下官府又催逼钱粮,因着人绝户倒的缘故,原先多人公摊的税不过一两户头上压着,民乱四起。
又听闻清兵多次骚扰京畿,清兵入寇。京师残破,竟不知能撑几时。
天子守国门,宫里那位孤寡无助,怕是北地没多少安生日子了。宜县处南地,又素来偏僻,但愿能保得平安。
要变天了啊。
他们李家一介布商,蝼蚁之身,这乱世唯求个家人俱在,不问金银,但保平安。
李家小姐李景年十三,是八抬巷里有名的水灵,加之李家经营得当,李父为人义气不失圆滑,求娶者甚。
好在李父压根就没有嫁女儿的打算,他还指望着他女孩儿承他的生意呢。李夫人生几次闷气无果,也就歇了念头。
李父未必全纵着李景,会客时让人立一屏风,李景就在屏风后听他平日待客往来,又或在店里学着如何算账看货,俱是手把手教来,李景肖父,学的有模有样,李夫人见状便没强求女儿在女红上的造诣了。李父要李景识文断字,却不让她读孔孟圣贤,也非《女诫》之流,只将先秦史书,如《战国策》《左传》等交予她。李景当是看故事般,也算津津有味。
只是苦了某只鲛人。
李家小姐勤奋,每日必在学完商家功课后至后园读书。李夫人看了心中高兴,直道女儿上进,便不管她。
塞维左手肘撑在岸上,右手支下巴,歪着头看池边大石上一手塞零嘴一手持书的少女。
“塞维,上回我唤你玩,你可是回家了啊?”李景丢了一把瓜子在塞维手心。
塞维这几年已将当地语言学的通畅,不过李景还是听不懂塞维讲的话,只觉得一串舌音过去叽哩咕噜闹什么呢!不学!
“我向来不爱这些。”塞维将湿漉漉的瓜子塞回李景手中,“回去了一趟。”
鲛人的眉眼轮廓教之刚遇见时几乎没有变化,李景尤羡其肤色,有回冬天好容易盼到一场雪,鲛人出水与她玩耍,整个就要融进景里了。
“噢噢,晓得,这不是顺口一问嘛。下次给你带甜的。”李景翻过一页书。
“上回你不在,我去逛灯会,真是好看的要紧,彩绘的各色灯笼照得亮堂堂的。我还放了孔明灯,祈求全家人和塞维都身体康健,平安无事。那回本来想给你留个鱼灯笼的,你不在也就算了。”李景磕着瓜子跟他讲。
塞维每年回乡,折返至少三月。李景也是怪想他的。
鲛人见手上水汽干了,弄不湿东西,探身将李景手中书抽走。
“我来了你只看书?”
“哎哎,是我对不住对不住,我晓得了,你便把书还我吧。”
李景手短够不着,塞维是故意要戏弄她的,这几日她天天只持一本书,也没好好陪过他,塞维心中确实有些不舒服。
李景见够不着索性不理会那书如何,她见鲛人耳朵近在咫尺,一把揪起:“要害都送到面前了还想要挟我,嗯?”
塞维整条鲛都僵硬了:“……书还你,手放开。”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塞维不情愿地将书放到李景手上,李景松手,他立刻捂着耳朵游远一点距离:“说了耳朵不可以碰!”
“你每每这么说,也不告诉我为何。”李景扬扬手中书,笑得恶劣,“可是每次揉你耳朵你都好说话呀。”
“要是遇到其他鲛人我倒要好好问问这是为什么。”翻身下石,她毫不客气地俯视塞维,真是不经逗。
塞维气的两腮染了浅浅红晕,“不可!你们人类女子难道不是一向最讲贞节,怎么揉了我的耳朵还想其他鲛人?!”
“哈?”李景懵圈。她的贞节关他耳朵什么事?
“你!……总之不可就是不可!”塞维的蓝眼睛急得都快冒火了。
李景耸肩,不以为然。那只鲛人真以为她不清楚么,每回碰它耳朵的时候其实喜欢的不得了。要是碰了有事她怎么忍心下手。
唉,鲛人心,海底针!
她将零嘴收好,书放在大石上,再在池边蹲下,握住鲛人的右手,十指交扣:“好啦,别气了,是我不好。嗯?”爹爹每回哄娘亲都是这样,不管怎样先认错,挨骂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鲛人放下金色的长发挡住尖耳,转头冷哼,手上却由她握着,逐渐使力不让她松开。
“塞维~”李景摇摇相握的手,拖着音跟他撒娇。她就不信了,得爹爹真传的她哄不好一条鱼?!
鲛人两颊铺了霞色,任凭李景说尽好话就是不肯说话,唯长睫微动。
行吧,哄不好了,不伺候了,爱怎样怎样吧本小姐先撤了。李景心中白眼一翻就想松手走人,书还没看完呢,她可是要继承家业的姑娘。
不曾想这一松惹怒了鲛人,右手臂一扬,趁李景还没反应过来将她拖入水中,左手顺势钳腰扣在身上让她不得动弹。
“不许走!”塞维低头看着只到他胸前的女孩,终于不用仰视了。
春日水凉,李景在水里冻的瑟瑟发抖,一时间也急了:“放开!”
“不!我讨你嫌了,你要走!”
李景被他扣着不能使力,又怕出了这么大的声响有人来寻,想到衣裳浸湿了不好解释,终究是个十三岁娇娇养大的女孩儿,心中觉得实在委屈,咬着唇无声哭起来。
眼泪珠串似的,李景不好意思,想抽手去擦又抽不动,性子来了干脆不管不顾任它落了。
塞维这才慌神,松了力,慌慌张张抱起李景往池边大石上放,又怕李景真这么跑了,只拿一只手好好握着她的,不敢多使力。李景委屈的不行,扁着嘴看他,眼睛红红的,喉中呜咽,眼泪更是没有要停的迹象。
塞维知道自己这回过火了,他拉不下面子,看着李景哭的难受竟也哭了。
眼睫忽闪,两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掉在池边青草上。
“……!”成,成珠子了!李景忘了拭泪,傻乎乎地看着塞维。
李景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模样不甚好看,喏喏道:“我哭也就算了,你哭算什么。”
塞维黑着脸不回她,拉过相握的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串红珊瑚手链往她腕上套。
“头靠过来。”他闷声说。
“?”
“快点,帕子也给我。”
“哦。”李景抽着鼻子应。
塞维小心地给她擦干净眼泪,从鱼尾上揪下一片鳞片,往李景眉心放去,瞬时鳞片消融不见。又拾起滚落的珍珠中的一颗,小心交付到她手中。
“你干嘛啊……”李景打着哭嗝。
塞维瞪她一眼:“‘鲛人泪’,你们人类做梦都想要的。”
“那你往我额头贴的鳞片到底是做甚啊?”委屈。
塞维叠好手帕,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赔礼。”
“那玩意你在人身上试过嘛,你也就敢用了,谁家鱼鳞能给你贴头上就没了啊……呜呜呜……”李景得了便宜开始卖乖,不行她今日须得扳回本来。
话毕又挨了一瞪。
李景深吸一口气……衣服被人拉住。
“不,不许再哭。”鲛人捏住她裙尾一角,“是我错了。”
水汽从裙上蒸腾。
……衣裳干了。
李景懵复懵。
“塞维。”
“嗯?”
“你是神仙罢?”原来神池也不完全是忽悠人啊!
“说过不是了!”
“阿,阿,阿嚏!”李景喷嚏不断,“阿嚏!”
“进屋。”塞维有点后悔自己冲动行事,“我送你的东西你可要放妥贴了!”
李景点点头,她得跟乳娘问碗姜汤。
塞维看她迈进后门,将岸上剩下的一颗珍珠收好,才缩回水中。
那片鳞片,是嵌在灵魂上的,往后不管几世他都认得她。这两颗鲛人泪,相互感应,如果她离了远他自然知道。
珊瑚串子是他从故土带来的,那艘沉船上多的是宝贝,他想这个最衬她。
李景可喜欢海?塞维想,今日本来打算问她的,只能留到下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好了,要开始夹杂一些历史的因素
是为了剧情做准备的,特意挑了这个时间点嘻嘻嘻
但是看资料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毛骨悚然,也许没有大旱和鼠疫,历史可能会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