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尘未休》江卿卿

18、难逃罗网委身岁聿宫（一）

　　岁聿宫的寝殿里。
　　卿酒被轻柔地放在床上，释榖坐在床边，意味不明地看着那张沉睡的脸。
　　卿酒一身血污与沙尘，但释榖并没有喊医师来救治，就这样注视到宫人点起烛火，昏睡的人缓缓转醒。

　　卿酒一睁眼看到的便是释榖那张阴沉的脸。
　　他吓了一跳，艰难地坐起身，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妖宫后反而想开了似的，低声说：“最后若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好下去见你母亲了。”
　　释榖的妖瞳红了两分，他嗤笑一声：“死？叔父，这未免也太便宜你了。”
　　卿酒苦笑两声：“你要把折磨君诺的法子也用在我身上吗？你知道我只是出身卑贱什么也不会的小妖，我向来定力低意志不坚定，恐怕难以让你尽兴。”
　　释榖冰凉苍白的手指慢慢搭在卿酒的双臂，宛如蛇蝎攀附，让卿酒后脊一凉。
　　卿酒双眼一闭，颇有决心赴死的干脆。
　　然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并未攀上他的脖颈，而是绕过他的双臂将他小心又珍重地圈在怀里：“可我一向对叔父很是敬重，便原谅你了。”

　　半山腰的何夜与卿酒二人并未找到卿酒，便疑心是卿酒掉在此处后为躲避十二镇天神的追杀，四下寻了个隐秘的地方躲藏起来了。
　　只是看坑中残留的血迹，卿酒大约真是伤的很重。
　　何夜眉间突然再次闪现三叉戟的纹路，那是上天界战神的印记。
　　他是上天界万年以来第二个战神，在以肉身飞升成神仙后便接受了战神的传承。
　　此刻，眉间印记发烫，轮回仙君的命令冰冷无情。
　　“找到叛徒卿酒，带回下天界审判关押。”
　　何夜并无回音。

　　立在一旁的君诺眼睛发烫，他禁不住用手去揉搓。
　　白纱揉皱散落在地，君诺久违地睁开双眼看见朦胧一片里的山川林海，看到野花走兽，看到纤细干净的阳光丝丝透过绿叶，看见光灵跃动在云天雾里。
　　原来能够重见光明是如此奢侈幸福的事情。

　　他的世界突然又有了色彩和光影，眼前虽然有如白纱遮掩，但也不再妨碍他看见眼前这个高大的负剑的身影。
　　永远逆着光背对着他站着，脊背如同松竹一般傲然挺立一丝不苟，那是他数十年饱读诗书的文人风骨。
　　那双布满薄茧的手骨感修长，从前能执笔书尽天下烦忧留名史书，如今能手握凶器斩尽天下妖邪鬼魅。
　　好像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不朽的。
　　那是上天界让人闻风丧胆的战神，是护苍生一如的守护神，不该是他的温润良人。

　　“何夜，”他轻声唤着，像是不敢惊扰了眼前的氤氲飘渺，“我好像能看见了。”

　　岁聿宫内，被困在释榖怀里的卿酒负伤挣扎，依旧难以逃脱释榖的桎梏。
　　卿酒眉间的酒樽印记闪烁片刻，化作一缕清浅的光芒直飞而上，穿过岁聿宫华贵繁杂的屋顶，向着苍穹而上。
　　跌坐在释榖怀里的卿酒痴傻地看着那缕清透的光缓缓飞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
　　卿酒失神地看着光线离去，颤声说：“释榖，我不再是神仙了。”
　　酒神的传承已经被收回上天界。
　　他又重新变成以前那个没人尊重，在妖宫饱受欺凌与嘲讽，一事无成的小妖卿酒了。
　　“我知道，”释榖的声音里难掩欣喜与疯狂，他将卿酒抱得更紧，把脸放在卿酒的颈侧嗅卿酒的气息，“叔父就这样，在妖宫里陪我万万年吧。”

　　卿酒承受不住仙职离体的冲击，加上伤势过重，很快再次昏睡了过去。
　　这次释榖没有再置之不理，而是喊了几个医师进来医治，又亲力亲为地给卿酒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换好衣服的卿酒安静地躺在穿上，身上的衣服是从前在妖宫时便常穿的那件，释榖一直替他好好收着。
　　就这样安静相处，好像回到百年前，两人在妖宫相伴的时光。

　　百年前，碧烟嫁到妖宫那年，身怀有孕的她在花园休憩，偶然碰到一只撞上蛛网的蝴蝶。
　　是一只枯叶蝶，枯黄干巴的翅膀不断扑腾，却被蛛网越缠越紧，眼看着八角蜘蛛正慢慢收网，枯叶蝶死心一般放弃了挣扎。
　　碧烟注意到花园角落里的这场狩猎，也许是初为人母，心怀慈柔，她指尖划过一道清丽的白光，枯叶蝶便踉跄着逃离蛛网飞走了。
　　“算是给我的孩子祈福罢。”
　　碧烟浅笑嫣嫣，沐着阳光的脸庞泛着柔光，美得不可方物。

　　十年后，枯叶蝶化作人形，来到妖宫想要找到碧烟报答救命之恩。
　　可惜枯叶蝶能修成人形已经是得了碧烟双生花的机缘，此生妖力渺小，并不能在妖宫谋得一官半职，更别提在碧烟手下做事以作报答。
　　枯叶蝶并不死心，仗着自己微小并不起眼，在一个月圆的夜里混进了妖宫深处。
　　那夜，月色清浅如水波，碧烟坐在庭院中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醉熏双颊，像是夏天里酿的果酒般馥郁美好。
　　枯叶蝶在碧烟面前扑腾片刻，随后不好意思地化作人形跪在地：“十年前在花园里得了妖后相救，小妖今日得以化形。小妖自知道行浅薄做不得什么大事，但愿恩人驱使以报救命之恩。”

　　碧烟醉眼迷蒙，顺着清亮的月光凝视片刻，像是回忆又在怀念：“我记起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并无姓名。”
　　碧烟此时又斟了一杯酒，思量着说：“那么，唤你卿酒可好？”
　　枯叶蝶高兴着说好，随碧烟唤什么都行。
　　有了名字，代表他终于成为一个有灵智的精怪，再也不是荒蛮的没有灵识的虫兽。

　　卿酒单纯无暇的眼瞳里盛满月色，如练的月华在他眼底荡漾涟漪。
　　碧烟看痴了片刻，心中沉重的伤痛被揪起，她轻柔的话语如春风过隙：“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尤其这双眼。”

　　卿酒不懂，歪着头看碧烟。
　　这个美艳的女子在此时的月色中竟显出几分破碎清离之感，被酒浸润的湿透的眼似乎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碧烟似乎真的醉了，竟然对着一个刚化形的枯叶蝶说了起来：“她是我此生最为牵绊的人，虽并蒂相背而生，却是同根同源的姐妹，只是不知今夜月这样圆，远在异国的妹妹是否也在念着我。”

　　枯叶蝶破茧而出的那一天便只剩自己，他不懂何为亲人何为羁绊，只是看到碧烟此刻伤神，宽慰着说：“恩人这样好，大抵是念着的。”
　　碧烟放下酒杯吃吃地笑，随后挑起卿酒的脸细细端详那双，如同烟淮一样纯善清澈的眼，心中生起丝丝酸楚柔软，她带着醉意的唇像是对卿酒说，又像透过千万里对着烟淮说：“既然如此，我收你为义弟可好？往后在妖宫有我罩着你。”
　　倘若我在巫国，便能护着你，你那样纯良的性子，免不了要受些委屈。

　　枯叶蝶不同人情世故，只是知道往后能留在碧烟身边报恩，便欢天喜地叩首言谢：“多谢恩人！”
　　碧烟笑着让卿酒起身，要卿酒陪她再喝一会儿。

　　卿酒坐在碧烟对面，拘束着接过酒杯。
　　碧烟说今夜是凡人的中秋，是对月下酒，想念亲人的日子。
　　所以才会哀愁，想念那个千里之外的妹妹。

　　然而酒未下肚，就听得不远处一声清脆的“娘亲！”
　　方才还愁云哀伤的碧烟眉目一喜，顺声看去，一个雍容华贵的小团子奔跑着扑进碧烟怀中。
　　正是十年前碧烟怀胎生下了一个顶顶可爱的幼童。
　　碧烟牵着小团子的手站在卿酒面前，喜笑颜开地逗着：“小释榖，这是娘亲的弟弟，你该唤他一声叔父。”
　　小释榖非常听话地拱手作揖，奶声奶气地喊：“释榖见过叔父。”
　　卿酒拘谨万分，手足无措地坐在石凳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释榖，善良可爱的一个十岁孩童。

　　卿酒缓缓转醒，从很久以前的记忆中抽身。
　　释榖还是坐在床边守着他，俊秀刚毅的侧脸像是被烛火融化了一般柔和，注视着他的眼里流转着不属于妖王的温柔。
　　那双妖异美艳的眼瞳很容易让卿酒想到碧烟。
　　卿酒恍惚着想起数百年前那个月下的碧烟，因为这双眼让碧烟想起故人，给了他妖族崇高的地位；也是这双眼，让君诺想起母亲，给了他成仙成神的机会。
　　可惜卿酒没能有机会见到那个让他收益了一生的人，烟淮。

　　碧烟离开那天，妖界下了好大一场雪，衣着单薄的卿酒艰难地穿行在风雪中，想要去找释榖。
　　失去至亲的释榖跌坐在碧烟的尸骨边，失神地落泪。
　　破碎的泪珠从释榖妖红的眼瞳中滑落，滴落进血泊中溅起血珠。
　　穿行混乱的宫中找到释榖的时候，卿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释榖脸上沾有斑斑血迹，妖瞳艳红湿润，他望着迎着风雪而来的卿酒，又落下两滴泪来：“叔父，我没有娘亲了。”

　　卿酒瞬间红了眼眶，他俯身用瘦小的身躯将释榖抱进怀里，他没说路上遇见的奇怪的神仙，他只是尽自己所能去安慰永失至亲的少年：“叔父还在，别怕。”
　　后来卿酒才知道，那天救他的神仙竟是释榖的弑母仇人。
　　大抵是恨过的，但知晓他们中间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以后他便释然了。好像卿酒这样一个无能的小妖怪，没资格卷入他们的恩怨。
　　他所做只有扶持碧烟的遗孤释榖罢了。
　　然而这样一件小事，也在一个轻飘飘的日子里，在他无知无觉地飞升后，食言了。

　　那是释榖最后一次展露自己的情绪，至亲的离开让他没时间伤心便担起妖王的责任，他敛去所有悲伤，成为三界闻风丧胆的妖王释榖。
　　传闻他嗜血无情，手段残忍为天道所难容。
　　没人知道那样一场大雪之后，少年妖王清瘦的背影永远落在岁聿宫，守望着回不来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