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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难逃罗网委身岁聿宫(二) ...

  •   卿酒这些年躲在上天界,如此害怕释榖,全然是愧疚作怪罢了。
      说得那么好听,说什么往后即便没有碧烟也会有他陪在释榖左右,还不是悄悄飞去了天界不管他。
      听闻了凡间传言妖王残忍嗜杀后他更害怕,落在释榖手上恐怕会被当作叛徒折磨至死。
      连他也不信妖王释榖有情。

      如今清醒之际,看见床边的释榖,反而让卿酒心绪繁杂。
      “叔父,我可以不计较你当年不告而别,百年里避而不见;如今天界既已将你驱逐,你便安心留在岁聿宫,有我在,那些酒囊饭桶伤不了你分毫。”
      释榖沉稳的嗓音如同擂鼓敲在卿酒心头,然而卿酒只是侧过头去,低声说:“我要去找君诺。”

      释榖眉间一挑:“小精怪真是命大,竟还活着。”
      “……”卿酒闭了嘴不再说话,他就知道不该在释榖面前提起君诺。
      两人中间隔着血海深仇,是命里该生生世世厮杀的。

      释榖看见卿酒转过头,心下不爽,伸出苍白细长的食指,捏住卿酒的下颌转过脸来:“若你出了岁聿宫,你身后追着的十二个花孔雀可要闻着味儿来了。”
      卿酒眸中流露出的恐惧转瞬即逝,还是硬着头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多谢妖王出手相救了。”

      这么疏离的话。释榖眸色暗了两分,没再多说,转身离开留卿酒好好休息。
      刚合上房间的门退远几步,下面的小妖就来报,说早些时候曾有一仙一妖来过此处找人。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君诺带着人来寻卿酒。

      释榖唇间浮起一抹意味不明地笑。
      被他折磨成这样还敢来妖宫。倘若君诺敢再寻来,他便要新仇旧恨一起算,让他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至于胳膊肘天天往外拐的叔父,他也有的是办法将他留在岁聿宫。

      关门声响起,确定释榖已经离开一会儿了之后,卿酒蹑手蹑脚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偷偷溜了出去。
      即便此刻岁聿宫门外就是十二镇天神,他也必须去告诉何夜与君诺。天界如此既然惊动了下天界,那便更加说明卿酒无意中所见皆为真的,是上天界有人在心中有鬼罢了。

      卿酒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轻手轻脚地贴着长廊往深处去。
      百年未曾踏足妖宫,一砖一瓦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未曾变过。卿酒顺着生涩的记忆往前摸索着,还要小心躲避巡逻的宫人。
      然而他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有一处与记忆中的妖宫不太一样。
      长廊深处原本空无一物,此刻被单独僻了一间出来,微开的门中漏出昏黄的烛火摇曳,在黑色的岁聿宫里竟是别样的柔亮温暖。
      卿酒鬼使神差地,竟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屋内烛火昏暗,虚缈的烟气弥漫,掺着淡淡的香火味儿。屋内正位,供着一个神像,端庄大气,宝相庄严。神像下方放着新鲜的贡品,香炉里的灰烬厚厚深深,将无形的百年时光化为触目惊心的实物,用一粒一颗香炉烟灰,篆刻时间漫长。而供人跪拜的蒲团中间有一个深深的印子,卿酒仿佛能看见那人挺拔的背影跪坐其上,虔诚礼佛。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百年荏苒,香灰沾染衣袍,换我故人安宁。
      神像下方还立了一个牌匾,然而屋内烛火稀微昏黄,烛影摇曳动乱,只依稀辨得“无上”两个字。
      恐花了眼,卿酒凑近一看,只觉得眼酸头涨,心中泡了酸醋,浑身犹如过电一般——
      那神像下的牌匾分明写着:无上杜康酒神卿酒。

      有个人,在失去他的百年里,修了他的神像,日日跪拜祈求,求神能网开一面,放旧人与他重逢。

      “咔哒”一声,身后的门落了锁,打破了寂静神秘的幻影。
      卿酒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见释榖依旧一身玄衣,正倚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整理那金丝点缀华贵无比的袖子。
      “看来叔父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竟晃到这里来了。”

      卿酒喉头哽咽,一时竟想不出话来辩解,只是呆滞地看着昏暗的光线里,释榖妖红的眼瞳被柔化成橘红色。
      “这里……你……”
      他有太多话想问,想问这神殿是不是他命人修缮的,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离开,问他香炉里厚厚的灰烬,是不是他等待燃烬的。然而出口只是破碎不成句子的音节。

      “是。”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释榖挺起身子,从门后那片没有烛光照拂的黑暗中踱步而出,他仿佛已经洞悉卿酒所有为说出口的话,一步一踏一句往事。

      “神殿是我亲自盯人修葺的。”
      昏暗的烛光如同神光,过了漫漫百年,如今终于照拂到释榖,他的神也终于落在凡间。

      “怕叔父这样软弱的性子受了欺负,丢了妖族的脸面。”
      释榖站在卿酒身前低下头,高大的身影如同黑暗降临。

      卿酒掩下眸中情绪:“我原以为你会恨我,将我当作叛徒,干脆在上天界潇洒地躲了三百年。”
      未曾想你还念着我,在小小酒神照拂不到的角落里祈求上苍怜悯,祈求岁聿宫不要留他一人。

      释榖不甚在意地低笑一声:“原来我在叔父心里竟是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吗?”
      “我有愧碧烟,有愧妖族,你杀了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怎么舍得呢?”释榖张开双臂将卿酒轻而易举地揽入怀中,“我还要与叔父相守岁聿宫万年千年。”

      感动欣喜之余,卿酒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释榖小时候黏人,娇气,走两步要抱无可厚非;大了一些的时候又爱耍脾气,卿酒当作哄孩子抱便抱了。
      怎么如今年岁渐长,都成了一介妖王,动不动就抱人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释榖还没抱多久,肩头被一根手指戳着抵开:“?”
      “好歹也几百岁的人了,别动不动地就要抱抱。”卿酒别扭地侧过脸去。
      释榖觉得好笑:“叔父不给抱了么?”
      卿酒不说话,背过身表明态度。
      可耳尖分明红了一点,在昏暗旖旎的烛火下更显得不清不白。
      释榖并未揭穿,而是跟卿酒并肩走出去。

      石门在身后轰然关紧,老态龙钟的蜡烛终于流尽最后一滴泪,烛芯燃烧至黑焦蜷缩,连带着昏暗日光中悬浮的尘埃与过去百年的祈盼一起,被封锁在厚重的石门后。
      卿酒没细想为何这么隐秘的暗室就这样敞开在他眼前,但妖王释榖满面得逞的喜悦之感不言而喻,从今日封锁,再不必打开。
      因为他的神已经临世。

      释榖心情很好地想,看来诸天神佛并非只吃饭不做事的废物,偶尔也会听一听他的声音。
      多荒唐,妖王曾手刃酒神,又在往后的三百年里,在布满血腥和杀伐的妖宫里,日复一日地虔诚地供奉酒神,香火绵延百年不断。

      风乍起,吹乱一片宁静。
      何夜转身,看见君诺摘掉了白纱,那双明亮的黑瞳终于落在实处,那视线落在他身上,犹如千钧重。
      天道似乎原谅了这个小妖灵的错,把他失去的光亮都如数奉还。

      “……”何夜心绪中千言万语翻涌,他读了许多年的书,此生第一次感到口不能说,万万圣贤竟无一人教他,此刻庆幸与新生,眷恋与平常同起的幸好该如何说出口。
      许多话,譬如情话,总是欲说还休的好。他自小读书时就明白这个道理,先生也曾告诉过他,佛曰:“不可说,说多是错,多说是过。”
      所以他淡薄的话语下总是冰山一角般的情意翻涌。

      见他无话,君诺笑着说:“幸好当初让宋萤月看见的那两眼并未扰乱因果,反而平了一国怨气,小惩大戒罢了。”
      “……嗯。”
      何夜曲起食指,冰凉的指节触碰到君诺的额头,而后向下划去,落到鼻梁处,君诺下意识地闭上眼——
      何夜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君诺真得能再看见了。

      两人并未欣然多久,隔山一处黑烟瞬间暴起,怨气冲天之势向四周席卷而来。
      君诺恐怕与卿酒有关,便与何夜相视而定,一同向怨气弥漫之处飞去。

      暴起的黑烟连带着岁聿宫也震了两下,卿酒不知发生何事,便抓着释榖的衣袖小声询问。
      宫外巡逻的亲信闻声而来,只说是十里之外的一处人村怨气压不住了,四下暴虐而开。
      释榖并未放在心上,只要与他妖族无关他就能高枕无忧。
      “……近来下界的怨气……”卿酒刚说几个字,忽如其来的疼痛瞬间席卷他的识海,额头亮起戒印,让他再说不下去。
      “叔父?”
      卿酒白着脸平复心绪,心中不再想着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冷汗顺着额间而下:“我必须去找君诺,此事事关重大。”
      方才还一脸焦急的释榖此刻一转狠戾:“不许。”
      卿酒抬眼看他,语气又快又急:“我所说并非诳你,你如今已是一族之王,你守好你的岁聿宫,我此刻落下界来也有未尽之事。”
      “你如今连仙职都被上天界褫夺了,还在担心上面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该做的?叔父,你当真一副菩萨心肠。”
      释榖勾唇讥讽,让卿酒泄气一般瘫倒在地。
      他忘了,此刻他什么也不是,是上天界的堕神,是一枚弃子。
      释榖满意地看卿酒丧失斗志,起身离开寝殿。
      然而身后的卿酒却慢慢攥紧袖袍起身,目光坚毅决绝。
      抛去上天界说不清道不出的因果宿命,他也必须将此事告知君诺与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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