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尘未休》江卿卿

17、林下海棠声声映明月（二）

　　君诺说不出话来，闭着眼闻何夜身上飘过来的淡淡清香。
　　那是百年里开在折雾殿不曾凋谢的梨花香。折雾殿总是清冷又孤寂，像他的主人一样冰冷，毫无生趣。
　　这百年里，夜里的枯寂又是谁一分一秒默数，一丝一毫挂念。
　　就算此生不知何时要被天道收去残身，也好少做坏事，用了了岁月还他百年里辗转反侧寻他之因果。
　　倘若身死道消，那就睡在巫山海棠树下，企盼着在轮回的睡梦中回到江南那个落雨的小镇里，倚着窗户看雨丝涟漪，嗅清甜春意。
　　这样的余生似乎也不错。
　　于是君诺闭了闭眼，用干涩喑哑的声音说：“……好。”

　　何夜惦记着君诺身上的伤，不过片刻便松开手，然后传音给上天界醉仙坊，请卿酒下凡一趟。
　　两人静坐在巫山顶，君诺正兴致勃勃地商量在哪一处重新修建一处庙宇。
　　巫山并无山神，只有他这么一个小妖，就算是庙宇也只能远离人间烟火，并不能给凡人参拜。
　　即便如今看不见，他也依旧记得巫山每一处不同风貌。身为镇山妖的他同巫山紧密相连，脉脉同根，巫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识海之中。
　　正当他想到个好去处要与何夜说时，天边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颤抖着发出哀鸣，风云瞬息万变，漆黑的云疯狂翻涌着，风声哀嚎如同野兽嘶吼，暗红色闪电倒挂天边。
　　君诺与何夜的脸色均是一变。

　　天界，在最初的混沌中被创世神一分为二，分为上下天界。
　　上天界灵气最为充沛，又划分天界十三街，供所有得道飞升的仙人修行。
　　下天界接连人间，吸收了人世间所有的憎恶怨毒，灵力稀薄，用于炼化穷凶极恶的妖邪镇压恶念。
　　为防止妖邪逃窜迫害人间，下天界有十二镇天神镇守。他们同下天界的妖邪一起封印在下天界里，千年万年未曾离开。
　　人们常说天界，一般指上天界，下天界更像是一个巨大且隐秘的监狱。

　　而现在，天边倒挂的红色闪电，何夜眉间的三叉戟纹路疯狂闪烁，都在昭示一个事实：下天界的门打开了。
　　即便君诺此时看不见天边异象，也依旧能从诡谲云涌的气息中感受到此刻大事不妙。

　　迟迟未回音的卿酒让何夜心下生疑，然而未等他细究，天边倒挂的红色闪电在一声沉重的霹雳声中一分为二，露出中间黑洞洞的第二方世界。
　　那里，就是下天界。

　　下天界门开，十二道光影迅速呼啸而出，化作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际。
　　随着十二道光影的离开，下天界的门也在轰隆嘶吼声中慢慢关上。
　　天上又恢复成从前一样艳阳高照的模样，似乎方才的诡谲云涌只是眼花而已。
　　何夜望着眼前之景轻声对君诺说：“下天界开，十二镇天神倾巢而出。”

　　君诺不敢置信地开口：“十二镇天神已有万年未曾出下天界，此次出动，定然是搅动乱世的举世妖邪。可你我在凡间这些时日，并未耳闻。”
　　“卿酒迟迟未回音，我恐生变，需上天界看一看。”何夜话音刚落，拉着君诺两人身形一闪，站在了上天界的醉仙坊门口。
　　醉仙坊门大开，里面人去楼空，连卿酒的影子也没有。
　　下天界开，十二镇天神出，卿酒却在此时销声匿迹。
　　两人心头涌上一股不祥之感。等何夜君诺二人正要离开去找寻卿酒，回身却发现轮回仙君站在两人身后。

　　轮回仙君依旧一身道袍飘袅谪仙，似乎正在门口等候两人。
　　察觉到门口有神仙在此，身为妖灵的君诺本能地藏在何夜身后，只是看不到来人是谁。
　　轮回仙君看到君诺的小举动，望着他无波无澜地开口：“左君诺，巫国贵人，因着双生花的因缘飞升，却将仙职剥给了卿酒。”
　　他的身世秘密就这样被轮回仙君一眼看穿，不禁更加紧张害怕。

　　轮回仙君看出君诺心底的恐惧，旋即挥袖一笑：“二位在此处是来找卿酒的？”
　　何夜拱手相告：“正是，还望仙君告知。”
　　轮回仙君挑眉一笑：“卿酒犯了大罪，已经畏罪出逃了。”

　　疑云笼罩在两人心头，但何夜与君诺并不能完全信任眼前人所说的话，只是用满腹狐疑地拱手道谢：“多谢仙君告知，不知仙君可否详细说明如今卿酒尚在何处？”

　　轮回仙君望向二人的眼里没了笑意：“如若我知道卿酒的行踪，他便已被镇天十二神关押在下天界。何夜，莫忘了你是上天界的战神。”
　　末了，冰冷的眼神打量在何夜身上，随后化作青烟离去。

　　君诺被轮回仙君的威压震慑到说不出话来。
　　等到轮回仙君离开，他才松了一口气一般问何夜：“你在上天界这三百年，可曾知晓轮回仙君是因何飞升的？”

　　凡人飞升，一般多是命中自有仙缘，入了因果，功德圆满以魂灵之形飞升成仙。
　　唯有何夜以肉身成仙，卿酒得了君诺的仙职升天。
　　左君诺本身就是烟淮的仙缘，故而烟淮身死，君诺圆满飞升。
　　上天界的仙人们多怜悯济世，以一人换苍生，功德大圆满飞升，人间留下传说故事世代歌颂，供奉与信仰便是他们灵力的来源。
　　轮回仙君司掌六道轮回，却无人知晓他的身世来历，是这上天界最为高深莫测的神仙，能与天道相通之人。

　　何夜蹙着眉摇头：“我幼时读书，知道仙人是心怀苍生，舍己为人的善，修来一世功德方能飞升。”
　　“可自我飞升之后，我发现仙人并不是都胸襟开阔，我见过他们看不起原身是妖的卿酒，欺辱嘲弄他；他们拉帮结派想要将我踢下界。我总觉得是成仙的岁月太过漫长无聊，所以从前心怀大善的仙人才会心生恶念借此消磨。”
　　“如今细想，不是，不对，他们非本善，他们……”

　　何夜话至此处突然像是被扼住喉咙一般说不出来，从来都是深邃宁静的双眸慌乱无措地看向君诺，随后又如恍然大悟一般放松下来。
　　君诺慌张地摸索着去碰他：“怎么了？你怎样……？”

　　何夜张了张嘴，半响才吐出几个字：“……天机，不可说。”
　　君诺悬起的心飘飘然放下，却落无实感。
　　何夜在不经意间窥探到一丝天道，尚未知这天机是好是坏。

　　两人思量片刻，决定下界先去找卿酒，卿酒道行微浅，此刻逃了也并不能就此逃脱，何况卿酒如此谨小慎微的一个小仙，又能犯什么大罪呢？
　　君诺考虑再三，才对何夜说：“我从前在妖宫里碰到卿酒的，想来那里也是于他而言有羁绊的地方，不妨去看看。”

　　他没说害怕，妖宫之主是生生折磨了他百年的妖邪，是他陷入梦魇都会惊醒不能合眼的恐惧，是夜深人静呼啸着向他索命的妖王。
　　君诺垂着眼，指着西方那片翠绿盎然的土地说：“那里是卿酒的故土，他应当会躲藏在那里。”

　　何夜没有去看君诺手指的方向，只是将手指放在君诺额头，三两下划下一道符咒：“此番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护心符一闪而过没入君诺额头，他定了心神说好，两人向着妖宫的方向飞去。

　　两人站在富丽堂皇的妖宫前，抬头看那金字描边的牌匾：岁聿宫。
　　妖宫一如他的主人一般奢侈高调，就连屋檐上的黑龙雕塑，口中衔得珠子也是最顶级的夜明珠。
　　从前只知亡命恐惧，这还是君诺第一次认真端详岁聿宫。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就好像，在这寂寥的宫殿里日复一日地，等一个人。

　　两人还未进去就被两个小妖拦在了门外：“妖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仙人来岁聿宫有何贵干？”
　　“找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仙人，我们妖王方才得了消息要找人，刚离开，恐怕您要找的人也并不在此，我等小妖不敢做主，仙人请回吧。”

　　被请离岁聿宫的君诺与何夜两人面面相觑，君诺猜测着试探着说：“我既然是在妖宫见到的卿酒，想必妖王也识得他。只是害怕妖王残忍嗜血，恐怕卿酒此时凶多吉少了。”
　　何夜点头。只是五湖四洲天下茫茫，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卿酒了。

　　两人在妖宫附近漫无目的地搜寻。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天边一道白昼流星粲然而过，狠狠地砸在半山腰。
　　何夜神色一动，带着君诺迅速向着流星砸落的地方飞去。

　　白昼流光一闪，半山腰的土坑里现出一个狼狈的身影。
　　卿酒一身青衣褴褛带血，偏头不住地咳嗽。
　　只是尚未喘息片刻，身后那个玄色的身影就迅速跟上，漠然地看着倒在土坑里浑身狼狈的卿酒：“叔父，真是许久不见。”
　　卿酒不堪地闭了闭眼，随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十二镇天神还在身后紧追不舍，释榖没再停留，将土坑里单薄的身形抱了出来，向岁聿宫的方向掠去。

　　与他相背而行的方向，何夜与君诺站在空无一人的土坑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