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73、物是人非

　　残阳如血。
　　落日的光芒透过格窗倾泻而下，光影彼此交织疏离。一抹霞光无声的肆意游走，继而又轻轻晕染开来，使房里的陈设皆都铺上了一层瑰丽难言的朱红，令人心醉。
　　而此时的苏泠风正若有所思的盯着桌上的一杯清茶，良久，才缓缓看向眼前之人，开口道:“你适才在客栈里，为何会问你我之前是否相识。”
　　桑阑影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之色，苦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之前经历过一场变故，失去了记忆。适才在客栈中第一眼看见苏姑娘之时，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是以才会如此唐突。”
　　一旁的宋萦轩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苏泠风，又转头看向桑阑影，道:“你当真什么都忘了？你可还记得你最初的记忆停留在哪么？”
　　闻言，桑阑影的瞳孔不禁微微收缩了一下，露出一丝难掩的惊恐之色。她定了定神，缓缓沉声道:“自是记得。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
　　苏泠风目光倏忽一沉，道:“听你的语气，似是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桑阑影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容肃穆的摇了摇头，“你永远都想不到，我第一次醒来之时，是从一间屋子里醒来的。”说着，又顿了顿，脸上越发的凝重起来，“一间满是死尸的屋子。”
　　宋萦轩脸上露出十二分的惊愕，道:“满是死尸的屋子？那究竟是……”
　　桑阑影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想把那昔日的恐怖景象驱散开来，道:“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三年前的一日，我乍一醒来，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那时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起身下了床，却忽然闻到从里间外面传来一股草药的气味。我原本以为是外面有人在煎药，便想走出去问明情况。孰知待我走出屋子的里间后，这才发现里间外竟遍地皆已是躺着的死尸！我当时惊慌极了，正欲夺门而出。但一转身，却正好对上了房内的镜子。就在那时……我发现……”
　　苏泠风蹙了蹙眉，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桑阑影静默片刻，倏忽又释然般的长长吁了口气，道:“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包裹着厚厚的白布，当时简直快要被吓死了。我急忙冲到了镜子前，疯了似的解开白布，这才见到了现下的这张脸。”说罢，又自我嘲讽的一笑，“我原本还以为我的脸被毁了呢。”
　　宋萦轩叹息一声，轻轻道:“你的容貌确实未毁，但却已经变了。”
　　桑阑影怔仲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倏忽复又不见，接着道:“我解开脸上的白布之后，心想此地着实不宜久留，便急忙离开了那个屋子。我出了屋子，见适时正值夜晚将尽时分，周围都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桑树林。我既失去了记忆，自然连名字也不知晓，于是我便在那时为自己取名为桑阑影。
　　闻言，苏泠风目光一敛，眼里却有着异常的锐利与冷静，道:“你说你走出屋子之后，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桑树林？
　　“不错。”
　　苏泠风抬头看向桑阑影那张魅惑的脸，又问道:“你看那些尸体的时候，是不是当中有一个老人，其余的则皆是年轻女子？”
　　桑阑影一怔，又低头思量片刻，抬头道:“虽然，我当时并未仔细的观察那些尸体。但经你这么一说，我的确记得那些尸体中有一具是老人，其他的则是年轻女子。”
　　宋萦轩也凝瞩着桑阑影，心下却依旧沉吟，眼中忽然闪过一抹诧异之色，看了苏泠风一眼，惊道:“莫不是……”
　　苏泠风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风流之鬼，人神不识。
　　宋萦轩随即笃定道:“桑易。”
　　桑阑影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道:“桑易是谁。”
　　一言及此，宋萦轩的脸庞忽然红了几分，随即眼中露出不屑之色，恨恨道:“他不过就是个糟老头罢了。”
　　桑阑影眼神一顿，面容微微凝重起来，又道:“如你所言，那具老人的尸体想必是他的。那那些年轻女子的尸体是……”
　　“他的侍妾。”苏泠风在旁平静道。
　　“什么！”桑阑影惊得差点一下子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怔仲了半晌，喃喃道:“我记得......他……他瞧起来……都要马上入土的模样，要那么多年轻的侍妾还有何用。”
　　“他并不老。”苏泠风摇摇头，如墨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微微的光亮，正色道:“桑易被江湖人称“风流之鬼，人神不识”一则是因为他的好色成性，二则是因为他奇妙的易容术。”她转头盯着桑阑影的那张柔媚的脸，道:“我们都知晓，但凡易容，不管多么惟妙惟肖，细致无瑕的人皮面具总会留下轻微的破绽。但是桑易却创出了一种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的人皮面具，只是……”
　　桑阑影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苏泠风依旧静静的望着桑阑影的那张脸，道:“只是这种人皮面具，一旦贴上就必须在十日之内揭下，否则这张人皮面具就会与脸上的皮肉肌理相互融合，再也揭不下来了。说着，便又嘲讽的一笑，“桑易当年并不知晓他自己做的这种人皮面具有此缺点，有一次他被仇家追杀，不得已扮成了老翁之貌。孰知，待他躲过了仇家追杀，早已过了十日之久，他想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却发现为时已晚。面具早已与肌理相融，再也揭不下来了。”
　　桑阑影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脸，幽幽道:“我的脸，是不是也变不回来了。”
　　苏泠风的眼中露出一丝失落，道:“一旦此面具与皮肉相融，便再无可能揭下了。”
　　桑阑影略带悲哀的笑了笑，轻轻道:“这还真是惨，记忆没了也罢，脸也不是自己的了。”
　　苏泠风眼底忽地泛起一丝温柔之色，道:“你的失忆之症，若你不嫌我医术不精，可否能让我为你把一下脉。”
　　桑阑影奇怪的看了苏泠风一眼，忽地又叹息一声，道:“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美人不在家里绣花作琴，吟诗作对。竟然心甘情愿出来抛头露面的当大夫悬壶济世。”说着，便把手伸了过去。
　　苏泠风看了桑阑影一眼，眼神不由得一黯，却终未言语。她把手轻轻搭在桑阑影的脉上，半晌，面容忽地微微一变。
　　宋萦轩见此情景，心中便觉不妙，急忙在旁问道:“可是诊出了什么？”
　　苏泠风收回手，怔怔的看向桌面，蓦然道:“此事终究还是未结束。”
　　宋萦轩神情不解，“何事未结束？”
　　苏泠风看了宋萦轩一眼，又望向桑阑影，眉宇间透露出几分担忧，道:“她的头并未受到重创，之所以失忆只因……有人向她下了失魂蛊。”
　　“失魂蛊!难道是之前严二小姐所中之蛊？她怎么会……”宋萦轩也惊愕的看着桑阑影。
　　唯有桑阑影一脸疑惑的望着她俩，道“失魂蛊是什么东西？”
　　苏泠风正色道:“是一种可以操纵人心灵，思想，记忆的蛊术，类似于催眠术。你的记忆被失魂蛊封住了，只有施蛊之人用特定的方法才能解开此蛊。”
　　“那你可知晓施蛊之人是谁？”
　　苏泠风一下子沉默了，良久，又道:“这本是朱雀门的独门秘药。当年，我与夜痕调查冷月山庄之时，朱雀门仅剩严夫人一个后人，严夫人死后，我原以为此蛊已经绝迹江湖。现下瞧来，倒是当真是我彼时想的太天真了些。”
　　桑阑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你也不知晓谁是施蛊之人。”
　　“虽然不知晓，但有一个地方说不定会有答案。”苏泠风淡淡道。
　　“何处？”
　　“清和境地。”苏泠风转头看了一眼宋萦轩，神情依旧镇静如初，道:“我们的此趟行程依旧未变，我有预感，待我们抵达清和境地之后，一切的谜底就会渐渐揭晓。”
　　宋萦轩却看向了桑阑影，眼中划过一丝怅然，道:“希望到那时，你能够恢复以往的记忆。”
　　桑阑影轻轻一笑，眼底却隐隐流露出一丝阴郁，道:“希望如此。”

　　月夜，晚风习习，杨柳依依。
　　桑阑影伫立在后院里，她的身子高挑而瘦削，在风中到底略显有些单薄。一缕青丝随风飞扬，恰好半遮住了她那稍显魅惑的凤眼。在这无比清冷的夜里，偏生出了几丝勾人夺魄的意味。
　　身后有脚步声在响，她未回头，只是幽幽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苏泠风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却有着难言的悲伤与失落，道:“你真的想知晓么。”
　　桑阑影沉默了下来，许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实话，我并不想知晓。”她缓缓转过身子，面容却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你知晓，当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一种什么感觉么？”
　　苏泠风的目光闪了闪，却未言语。
　　桑阑影望着远处的垂柳，接着道:“我的脑中仿佛一张白纸，没有一点污垢与色彩。后来，我见到了自己包在白布下的脸，不得不说，那时的我不止是庆幸，而是非常的满意。我很感谢老天没让事情进一步变得糟糕，至少没让我变成一个怪物。我走出屋子的时候，彼时夜尽天阑，桑影绰绰，我为自己取名为桑阑影。从那一刻，我便下定了决心，无论之前的我是哪般模样，是哪种人，至少如今的我是这样的。你们说我是苍夜痕，然而这个人对我而言，也只不过是从你们口中得知的几句话而已。苍夜痕与我确实是一个人，但是却是两种不同人格与思想。所以我很不安，倘若有日你们当真让我想起身为苍夜痕时过去的记忆，那是不是也同时意味着现下桑阑影的消失呢？”
　　闻得此言，苏泠风静默良久，忽地举步走到了桑阑影的面前。她怔怔的看着眼前这张脸，眼中露出了几许温柔，蓦然抬起手抚上了那白腻的脸庞。
　　“啪！”
　　桑阑影顷刻间怔住了，她适才竟然那样下意识的便挥开了苏泠风的手！一念及此，她的脸上不禁浮出愧疚之色，连忙开口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苏泠风有些颓然的垂下了手，低头凝视着地面，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面容。大片大片的阴影映在她的白衣上，错落斑驳的瓜分着她的整个身子，只有神情依旧不可见。
　　桑阑影心里霎时慌乱起来，却也不知怎地出口言语。
　　两个人就这般面对面站着，不知过了多久。苏泠风才发出一声低吟:“你是桑阑影，不是苍夜痕。”
　　桑阑影怔了怔，似是未听清楚，道:“你说什么。”
　　苏泠风终于抬起了头，一双眼眸明澈的宛如一泓秋水，与清冷的月光交相辉映。她一字字的重复道:“你是桑阑影，不是苍夜痕。”言至此处，眼中却再无悲伤失落之意，“即使你们是一个人，但你依旧不是苍夜痕。”
　　桑阑影轻轻一笑，笑里却带着莫名的无奈，喃喃道:“那我得到这样的回答，究竟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她沉吟片刻，又沉声道:“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跟你们去清和境地查明此事。”言罢，便径直离开了。
　　院中只留下了苏泠风，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良久，忽地轻轻抬起头，望向藏蓝色的天空。天空广袤无垠，星辰虽渺小无比，却是繁多。原本那般寂寞寥落的夜空在群星的装扮闪耀之后，霎时便璀璨了十分。
　　亦如三年前，她与她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只叹，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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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叫苏小榭。
万万没想到我每次打的双引号，晋江最后还是每次给我弄单引号。这章发了四五遍，正文上还是显示不出来。明明没有分段，竟然发表上去就成分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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