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115、山雨欲来

　　夜色如墨，月华淡淡。
　　苍夜痕面色如霜，道：“你当真以为杀了她就能更好的掩盖你的身份了么？实则相反，当我得知你是如何设计杀死她并拿走秋毫针之时，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你。”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因为能想到此等机关的人，一要熟悉房内的一陈一设，二要知晓秋毫针的藏匿所在，三要熟悉房间主人的性情。踏雪使与宋湛隔阂已深，久未与他相处。与醒雷使虽有私情，但二人碍于身份从未敢在各自住处私会。至于宋大公子，踏雪使生前甚至对他颇为忌惮，故这三人都不可能知晓秋毫针的所在以及房间布局。最关键的是……
　　“最关键的是，凶手在杀死踏雪使后还拿走了踏雪一脉历代相传的独门暗器秋毫针，足以说明此物对其而言有特殊的意义。所以这个人，就只有曾经住在这间屋子里并与玉玠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了。”桑阑影淡淡接道，眸光轻轻流转，仿佛是可怜，是嘲弄，亦是无奈，“所以，你就是从那时猜到宋琳琅尚在人世？”
　　“起初我也感到匪夷所思，毕竟当年是我亲自寻得醒雷踏雪二使的尸体。但现下想来，当时二人尸体均被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只能靠衣饰得以勉强辨认，难免不会使我起了先入为主之念，下意识地认定那具女尸就是宋琳琅。但若当年那具残尸并非宋琳琅，而是有人故布疑阵，那么，一切就都明朗了。”苍夜痕声音渐沉，“那便是当年背叛宋千寻，害死其余二使，又假装自己身亡的宋琳琅又回来了，并且就藏在我的身边。而就在踏雪使死的那一日里，正好也是你与萦轩出现在清河境内。”
　　“于是你就自然而然地怀疑到了我，并且那日在庭院里故意与我相遇，好让苏泠风趁机去我房中查探。”桑阑影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似乎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不知道她可查出什么了？”
　　“炉灰。”苍夜痕不禁皱了皱眉，随即正色道：“若我猜的不错，你入境的第一日里，宋大公子便将失魂蛊的解药放在房间的香炉里，然后将你安排在那处歇息。想必不过小憩之间，你便将那前尘过往一一记起，从桑阑影又变为了宋琳琅。也正因如此，在你记起所有事后，首先要杀的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了。”
　　桑阑影眨了眨眼，美丽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娇憨之态，仿佛苍夜痕所言只不过是她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她轻轻叹息道：“实不相瞒，就算是失忆了的我，对我这个师妹也依旧喜欢不起来。本来还能让她再多活一些时日的，不过谁让暮云如此心急呢？”言罢，她嗔怪般地瞧了宋暮云一眼。
　　苍夜痕闻言，见桑阑影被她拆穿后竟依旧神情自若，不似假装，当下心中未免多了几分忐忑。饶是如此，她仍面不改色道：“直至那时，我基本已经断定你便是宋琳琅了。待我撬开柳碧心的棺木后，我更加笃定当年的三使亡故与后来之事是由你与宋大公子策划的。包括之前被我与泠风窥探到在湖下密室幽会的男女也正是你与苏大公子。”
　　宋暮云讥诮一笑，“没想到苍堡主竟然喜欢看男女欢好之事，这脸皮之厚比起男子来可谓不遑多让。”
　　一言至此，苍夜痕的脸不知怎地忽然透出一种奇异的红色，她冷冷地扫向宋暮云，道：“哪里哪里，比起宋大公子能向自己的弟弟下毒数年，我才对阁下的无耻才感到由衷的佩服。”
　　宋暮云耸了耸肩，气定神闲地摊开双手道：“随便你怎么想了。”
　　苍夜痕不再瞧他，朝桑阑影转头蹙眉道：“事到如今，我还有几件事想问你。
　　桑阑影笑了笑，“但说无妨。”
　　苍夜痕的脸上多了几分犹豫，“你们……是何时知晓柳老汉便是宋千寻的？”
　　桑阑影与宋暮云彼此对望一眼，神情渐渐冷凝，道：“是马场走水之时。彼时我看到那匹马疯了一般的冲入火场，心中便已明白个七七八八。”
　　苍夜痕登时心如电转，她略一思忖，接着问道：“所以你们后来去查验了尸体，这才生出去刺杀宋潋空的计划？”
　　桑阑影颇为无奈地长吁一声，扶额道：“本来我实在不想去招惹她的，但当我看到宋千寻的死因时，我便知晓自己不得不去了。因为那样高深的剑法，放眼整个江湖也绝不会超过五人，而清和族里恰好就有一个这样的高手。言及于此，她的唇畔不禁含了一丝苦笑，“但我实没料到，她好似早就知晓自己会身遇不测，竟然会提前将金丝软甲穿在身上，幸好我事先对她施了迷香，否则便真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阳雪城中歧轩堂的幕后之人想必就是你们吧。”苍夜痕心中倏地念及蓝姬之死，面上旋即闪过一抹厉色，道：“为何定要对宋暮霆下死手？之前你们让他一直半死不活，为何现下又骤起杀念。”
　　“这个嘛……”桑阑影只是笑了笑，并未言语，转而去向宋暮云看去。
　　宋暮云却笑的依旧温文尔雅，“苍堡主该不会当真以为我这位好弟弟就这么出尘绝俗吧。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捣乱。适才你说我无耻，哼，其实我让他多活这些年已经相当仁义了。”说着，他英俊的笑脸上竟隐隐透出几分怨毒之色，声音宛如水凝成冰，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能坏了我的大事，尤其是他。”
　　“啊，说到大事，都差点忘了呢。”桑阑影忽地一拍手，随即笑靥如花道，“暮云，你还不赶快把阴阳二钥交给苍堡主，毕竟现下能让临江仙宫重现于世的就只有苍堡主一人了呢。”
　　宋暮云点了点头，“我都差点忘了。”他对苍夜痕笑了笑，“苍堡主，你可千万别让在下失望啊。”音犹未落，只见他右手一扬，两道黑影朝苍夜痕迅疾而出。
　　苍夜痕长袖一卷，阴阳二钥已接在掌中。她凝瞩着掌中之物，眸光微沉，神情似是五味杂陈，半晌，倏地戚戚长吟道：“子月流光经年转，珠联璧合终作幻。”语调宛转起伏，颇有悲凉萧索之意。
　　桑阑影见她忽作伤感之态，心中虽不解，却也隐隐生出几分失落。她望着不远处的那个人，一向平和冷静的心绪却第一次犹如潮水般汹涌不定。
　　是羡慕？悲哀？喜悦？抑或是怜悯？
　　她分不清。
　　她也不必分清。
　　她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过了今晚，也许此处的所有人，都会变得与之前有所不同。
　　除了她自己。

　　苍夜痕走上朝祭坛，行至其中一座佛像前，她忽地纵身跃起，手轻轻拍了一下佛像的额间，又落回原处。
　　佛像早已斑驳的不成样子，早已被人遗忘，废弃。
　　他一直矗立于此。
　　日升月沉，大江东流，韶华流转。历遍人世生杀掠夺，坐观此间爱恨贪嗔。然，剩下的，不变的，却唯有他唇畔的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他究竟在笑什么？
　　谁也不能知晓。
　　而那颗琉璃珠子，此刻便正正好好地放置在额间白毫处，仿佛它从来都未曾离开过。
　　时隔经年，终得物归原主。
　　只闻宋暮云幽幽一叹，道：“我从前只听宋千寻讲过这朝祭坛乃韩家村人所建，只因他们这一族的人历代信奉佛教，但是后来随着韩家村的没落此处亦早已荒废。着实没想到原来所谓的无极钥并非钥匙，而是这祭坛佛像额间处的白毫。怪不得这么多江湖中人即便得了这钥匙亦不解其法，原来从一开始便被韩家村人混淆了视听。”
　　“如此说来，所谓的临江仙宫也并非是临江而筑，反而另有玄机了？”桑阑影亦不禁问道。
　　苍夜痕并未言语，她仰首瞧着天上的明月，心中却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苍穹如墨，一朵云正静静地遮住弦月，未几，又悄然飘过。
　　月华如练，似水流光，一泻千里。
　　苍夜痕心道一声：是了。只见那淡淡的月辉照在佛像额间的白毫上，霎时万千光华凝聚为璀璨一点，随后又被琉璃折射为一道极细极亮的光线，不偏不倚第落在另一座佛像上。她行至被光线投射的另一座佛像旁，右掌放在佛身上，施出内力转动佛像。待那佛像额间的白毫与光线相接之时，光线登时调转方向折射而出，指向了下一座佛像。如此一来，她便依法炮制地转动佛像，待转毕第七座佛像，那最后一道光线落在祭坛上的一块石砖上。
　　她轻轻喘息着，额间生出了细细的汗珠，径直走到了石砖处。只见那石砖一经光线照耀，竟登时变得宛若透明一般。待她尚未有动作，石砖竟忽地裂了一道细纹，细碎的纹路瞬间蔓延开来，直至布满整块石砖，最终竟“咔”的一声轻响化作了齑粉。
　　一个形似太极图案凹槽的铁制圆盘露了出来。
　　苍夜痕久久凝瞩着眼前之物，喜悦，恐惧，犹疑诸多神情自她的眼底一一划过，就连拿着阴阳二钥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将其缓缓放入太极图的凹槽里。
　　顷刻间，自地底深处蓦然传来一阵幽沉深远的龙吟声，随着太极圆盘的自行转动，脚下地面开始猛烈震颤，整个祭坛竟自中向外一分为二地缓缓分移开来！
　　众人心中皆是骇然，眼见不过须臾，这祭坛的正下方，已呈现出一个漆黑的洞口，犹如一张怪物的巨口，正静待世人的到来。
　　一记飞火忽地自云隙间疾坠而下，登时划破了这浓烈的黑暗。强光骤盛，霎时将在场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惨白无比，犹如鬼魅，竟透着十二分的悚然与诡异。
　　远处的云不知何时起开始凝聚，低垂，压迫，仿佛在那厚重的黑幕后，藏着无数只凶兽正汹涌而来。
　　连那咆哮声，嘶吼声，也渐渐地近了。
　　明月已不见。
　　此正是眠龙将醒，狂澜再起，山雨欲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