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112、尽做了断

　　苍夜痕行至房门前，还未抬手扣门，便闻房门“吱呀”一声随之而开。
　　她的面前正站着一脸憔悴，双目通红的宋萦轩。宋萦轩显然未料到苍夜痕会在此，她怔仲地凝瞩着她，未几，泪盈于睫，如珠涌落。她伸手胡乱抹去眼角的泪水，开口沙哑道：“你怎地来了？”
　　苍夜痕见她如此，便知宋潋空已将蓝姬之事告诉了宋萦轩，心底愈发柔软起来，温言道：“我来看看你。”
　　宋萦轩侧身让苍夜痕进了屋，然后走到案前背对着她，良久，才出声道：“蓝姬……她走的安心么？”
　　“她去的安详。”苍夜痕走到宋萦轩的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头，道：“你别太过伤心了。”
　　闻言，宋萦轩的肩头隐隐颤抖着，半晌，又渐渐止住。她忽地转过身来，面上的悲戚已被冷厉取而代之，道：“潋空说你们去境外查探蓝姬的死因，可有何线索么？”
　　“这正是我想说的。”苍夜痕面色略带几分沉重的看了一眼宋萦轩，随即俯身朝她施了一礼，道：“苍夜痕有愧。”
　　宋萦轩怔了怔，着实没想到苍夜痕会如此郑重其事的向她致歉，一时心中大乱，连忙将苍夜痕扶起，惊疑道：“你这是作何？”她一语未落，却倏地想到一事，接道：“莫非阴阳二钥丢了？”
　　苍夜痕肃穆地点了点头，道：“我与泠风在歧轩堂遇到伏击，有人趁我意识昏迷中拿走了阴阳二钥。”
　　“那你没事吧？”宋萦轩的眼中露出深深的担忧，大为关切道。
　　“我没事。”苍夜痕眉宇紧蹙，道：“只是，钥匙丢了。”
　　“不就是钥匙丢了？”宋萦轩长舒口气，“我以为你能做何有愧于我的事。”
　　“我把钥匙弄丢了还不算有愧于你？”苍夜痕无奈的笑了笑，“你爹要是知晓了，莫不是要打死我。”
　　宋萦轩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后冷笑一声，道：“即便他们取走钥匙，但找不到宫殿入口，又缺了无极钥，也终究是徒劳无功。”
　　“不一定。”苍夜痕神情肃然，眸光倏地凛冽如刀，道：“况且，我现下大约已经知晓是怎地一回事了。”
　　宋萦轩不禁心中一紧，问：“你当真已经知晓谁是幕后真凶了？那……蓝姬究竟是……”
　　“那只是个意外。”苍夜痕叹惋一声，道：“有人原本要杀的是二公子，蓝姬实乃误中副车而已。”
　　“究竟是谁！”宋萦轩眼中蓦然露出几分恨意，愤然道：“暮霆与蓝姬已经不问世事，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闻言，苍夜痕的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哀伤与疑虑，叹道：“是啊，我也一直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非要置二公子于死地不可。”
　　“所以你快告诉我！究竟是谁！”宋萦轩忽然紧紧抓住苍夜痕的胳膊逼问道。
　　苍夜痕看向宋萦轩那双充满仇恨，愤怒，悲伤的眼睛，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自心底涌出，她忽然感觉到累了，乏了，倦了。
　　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次这样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都不一样，每一双眼睛亦皆一样。
　　她安慰般地拍了拍宋萦轩的手背，轻轻道：“再给我点时间，我还要去确认一些事。”
　　宋萦轩的眼神一下子软了下来，面上哀色愈浓，“为何我们总是逃离不了这些事？”她喃喃自语道，像是再问苍夜痕，又像是再问她自己，眼神里浸满了无奈之色。
　　苍夜痕并未答她，也许，连她自己也很想知晓，这些事何时才能彻底结束？
　　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道：“无极钥在你身上吧。”
　　宋萦轩已平静下来，颔首道：“在，我一直贴身带着。”
　　苍夜痕沉吟道：“把它交给我吧。”她顿了一顿，“你放心，这次我绝不会再弄丢了。”
　　宋萦轩眼底的一丝犹疑转瞬即逝，随即将琉璃珠子取出递给苍夜痕，正色道：“你打算作甚么？”
　　苍夜痕望着手心里那颗熠熠生辉的琉璃珠子，神情却莫测难辨，她最终将五指合拢握拳，凝睇宋萦轩道：“他们在我身上已经搜过了，所以下一个目标就很有可能是你。你大病初愈，我绝不能让你置身险境。所以，我要先发制人。”
　　“你打算用无极钥引他们出来？”宋萦轩恍然大悟，随即又蛾眉紧蹙，道：“可是对于临江仙宫，我们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快了。”苍夜痕的一双眸子宛如泉水般通透澄清，道：“只差一点了。”
　　“什么一点？”宋萦轩瞳孔微张，好奇而紧张的问道。
　　苍夜痕摇了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二人正言谈间，只闻房门外传出一阵叩门声，一个清亮的声音婉转响起：“有人在么？是我。”
　　苍夜痕的眼神一亮，连忙走上前开门。屋门打开，只见门口处立着一位白衣女子，正是苏泠风。
　　苏泠风瞧了一眼屋内的宋萦轩，笑道：“你好些了么？”
　　宋萦轩点了点头，正欲言语之际，却闻苍夜痕忽地扭头道：“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一定要多加小心。”她略作沉吟地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最好让听雨使来陪你。”言罢，便走出了房外。
　　宋萦轩静静地望着渐渐合上的房门，门外的春光被隔断，房里的光线亦骤然转暗。她久久地坐在阴影中，怔怔地望着地下纠缠不休的光与影，思索着苍夜痕适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把自己与他们二人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里。
　　房外，苍夜痕掩上房门之后，转身看向苏泠风，径直问道：“找到了么？”
　　苏泠风面沉如水，朝苍夜痕点了点头，随即与她并肩而行，道：“如你所料，我在炉灰里找到了线索。”
　　苍夜痕右手握拳捶了下掌心，目光一敛，道：“我果然猜得不错，今夜，我们就去马场。”
　　苏泠风有些不明所以，问：“去马场作甚么？”
　　苍夜痕目光一沉，正色道：“开棺。”

　　月华如练，万里无云，连星光都显得分外璀璨。
　　这样好的夜晚，本应赏月，独酌，弄影，做一切极具风雅之事。
　　然而苍夜痕与苏泠风却丝毫没有这个心情。因为，她们正在做一件又脏又累，还十分可怕的事。
　　苍夜痕正忙活地汗流浃背，一旁正在放风的苏泠风瞧见了，不禁问：“你当真不需要我帮你？”
　　“不必。”苍夜痕拿着铁锨继续挖土，微微喘息道：“你只需放好风就行了。要是被别人瞧见咱们二人在此打扰逝者清净，估计骇都要骇死了。”
　　苏泠风闻言，不禁转头环顾四周。许是因为众人忌讳柳老汉之死，宽广的马场上此时已空无一人，就连马匹也被人大半移去了别地饲养。四周一眼望去墨蓝一片，不时自远方传来一两声凫啸。苏泠风望着远处那片茅屋的废墟，心底忽地幽幽叹了口气。
　　而此时，苍夜痕手中的铁锨也已触及棺木，她心中一沉，手上的动作愈快。终于将剩下的泥土清理完毕，一副漆黑的棺木彻底露了出来。
　　苍夜痕将铁锨一扔，随即跳入坑中。她抽出短剑，插入棺木四角的缝隙依次撬开。苏泠风不禁扭头望向那副棺木，一颗心紧紧地悬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东西自那棺木里冲撞而出。
　　只闻“咔”的一声，苍夜痕已用力将棺盖推开。二人俱伸头向棺内瞧去，神情登时似惊未惊，似变未变，着实十分微妙。
　　苍夜痕眸光闪了闪，忽地又伸手将棺盖合上。她跃出坑外，开始拿起铁锨往回埋土。待一切收拾完毕，苍夜痕手持铁锨，对苏泠风伸出手来，道：“一起走走吧。”
　　“好。”苏泠风拉住她的手，两个人并肩而行。
　　马场上绿草如茵，夜晚的风轻轻拂过二人的发梢衣袂。即便别人对此地早已忌讳不已，但苍夜痕只要握着苏泠风的手，便依然觉得分外安心，就连周围景致落在她的眼里也化为了静谧安详。
　　苏泠风放目远望，只见灰蓝色的天空中群星璀璨，连那温柔的月光似乎也被比了下去。她不禁叹道：“今晚的星光真好。”
　　苍夜痕也抬头望去，舒颜一笑，道：“世人素来喜欢颂月，偏偏你却喜欢赞星。”
　　苏泠风驻足，索性拉着苍夜痕一道从草地上坐下，道：“其实，我并不喜欢月亮。”她望向天空中的明月，神情一下子变得寂寥了，“因为月亮，始终只有一个，而星星却有很多。”
　　苍夜痕转头看向苏泠风优美的轮廓，她握紧苏泠风的手，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咱俩便不作那孤零零的明月，只作天上的繁星，永远都在一块儿。”
　　苏泠风转头凝望着她，一双眸子出奇的亮，不禁莞尔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着呢。”
　　“是是是。”苍夜痕将一手枕在脑后，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她仰首而望，皓月苍穹，星河浩瀚，列陈罗布，皆一一映入眼帘，一时仿若有些痴了。
　　良久，苏泠风在旁见她依旧静默不语，不禁有些奇怪，她摇了摇苍夜痕的手，问：“怎么了？”
　　苍夜痕这才回过神来，瞧了苏泠风一眼，随即坐起身子，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顺便把苏泠风也一并拉起来，沉声道：“咱俩去一个地方。”
　　“去哪？”
　　这次，苍夜痕没有回答她，她只是看了一眼苏泠风，肃容道：“你跟我来。”

　　空阔的广场上，古老的石像依旧形态各异地屹立于此。经年的风吹雨淋，烈日灼晒早已使它们愈发的斑驳沧桑。然而，在这严寒酷暑被人遗忘的漫长岁月中，似乎也唯有这七座佛像能够依旧神情自若，满怀悲悯地旁观人世的众生百态。
　　苏泠风站在这个废弃已久的地方，心中感慨昔日她被五人众引诱而来，差点便命丧于此，如今再身临此境，不免生出一阵庆幸。
　　正在这时，苍夜痕忽开口问道：“你可知这七佛出处？”
　　苏泠风颔首，望着眼前七座高大的佛像，缓缓道：“略有所闻。据佛经记述：七佛者，谓过去庄严劫中三佛，贤劫中四佛，指释迦佛及其出世前所出现之佛。即: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与释迦牟尼佛。又因这七佛皆已入灭，故又称过去七佛。”她顿了顿，又道：“我听萦轩说，这些佛像据说是宋千寻自叹杀戮大多，便令族人建造了这七座佛像与朝祭坛，之后便带领着族人每日拜奉佛祖。不过后来，似乎就废弃了。”
　　“非也。”苍夜痕摇了摇头，道“我看过御风使留下的手札，其中记载此处其实原为韩家村人祭拜礼佛之处。韩家村遭清和一族屠戮后，清和四使曾劝宋千寻毁掉此处佛像，但宋千寻一向心中钦佩韩家村人的才能，不忍毁去韩家村所传工艺。但为了对后人掩盖自己才是鸠占鹊巢的事实，于是便传言是本族修建的这些佛像。只不过因清和一族素来崇尚道家学说，故此处自然而然地就被废弃了。”言罢，她望着石像，眸光深远，又道：“你瞧这七佛的坐落。”
　　经此提醒，苏泠风这才注意到七座佛像的位置。她犹自瞧了许久，心中忽地飞快闪过一念，惊道：“北斗七星？！。”
　　苍夜痕目光一敛，正色道：“如你所言，这七座佛像俱是按北斗之阵所列。若非我之前为了救你路过此处，又逢适才观星察阵，也绝无可能留意到此处玄机。”
　　苏泠风秀眉紧蹙，道：“你是说，临江仙宫的秘密就在这些佛像上？”
　　苍夜痕走到其中一座佛像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冷光滑的石面，仔细观察着佛像的每一处细节，徐徐道：“我们只想到当年韩家村人是逃难于此，却忘了韩家村人也许是特意为了守护此地才会来此避世。”
　　苏泠风心头一悸，她并未言语，而是走到另一座佛像处仔细察看。待二人将七座佛像察看完毕，只见苏泠风站在一座佛像前，对苍夜痕道：“你看。”
　　石佛的额间，原本应该镶嵌白毫的地方，经过多年的岁月，已经被风雨所洗刷打磨掉了。
　　苍夜痕静静望着月光下的石像，脑海中的每件事仿若历历在目，那些片段不断地闪回，串联，组合，最终化为一幅完整的图画。
　　苍夜痕长叹一声，她瞧向苏泠风，莞尔一笑，忽道：“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苏泠风的脸上满是温柔与坚定之色，她点点头，笑靥如花地眨了眨眼，道：“怎会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你这后半生可都是我的了。”
　　“好。”苍夜痕微微一笑，紧紧握住苏泠风的手，她的眼神出奇的明亮，透着莫名的释然与决绝，缓缓道：“那么，我们就将这一切尽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