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103、云深茫茫

　　二人俱是微微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年逾六旬的老头正提着一个木桶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俩，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厌烦之色。
　　“哎！说你俩呢！你俩谁啊！跑这地儿来作甚么？”
　　苍夜痕当即走出废墟，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微笑，十分客气地说道：“在下苍夜痕，现在族中做客。今日来此是看看昨夜大火的案发现场，希望能找出失火原因。”
　　老头斜眼瞥了苍夜痕一眼，一脸不屑道：“客？清和族内从未有过客。别是仗着识得几个族人就来此地打秋风的吧。”
　　“你！！！”宋萦轩不想这老头说话竟如此难听，不禁杏眼圆睁，怒目而视道：“你是哪来的老头子，说话竟敢如此狂妄！说我们来打秋风，可笑！就凭清和族里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土狍子，有什么可稀罕的！”
　　老头听宋萦轩叫他土狍子倒也不恼，反而嘿嘿一笑，倨傲道：“土狍子就土狍子，谁让咱们的老族长挑了一块这么好的洞天福地给族民作安身之所呢。外族人，呵呵，只怕羡慕还来不及吧。”
　　宋萦轩闻言，心想此地原本便是清和族屠尽韩家人后才鸠占鹊巢所得，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忿恨之色，当下冷笑起来，讥讽道：“是啊，只可惜你们这块洞天福地是夺……”她言犹未尽，却听闻一旁的苍夜痕已经开口问道。
　　“老人家，我们来此别无恶意。只是想问一下，这大火过后，除了我们来过此地以外，还有谁来过么？”
　　闻得此言，老头仿佛看傻子一般盯着苍夜痕，半晌，又骂骂咧咧道：“啊呸！除了你们两个脑子有病来这种晦气地方之外，其他人谁来啊，也就我老头子活该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非得让我去接替那死鬼柳老头的活儿，被派到这马场里照顾病马。那该死的黑毛畜生食水不进管我屁事，谁让昨天夜里的大火把它吓傻了呢。这帮臭王八，就会欺负我老头子……”
　　苍夜痕听那老头喋喋不休地骂着，心里却已笃定那玉佩必定是有人在失火之前所落下的，一时间不禁思绪飞转，她瞧了一眼那老头，忽地将手里所捡的玉佩递上前去，试探地笑道：“老人家，这个你见过么？”
　　那老头本来还兀自唠唠叨叨地抱怨，眼见苍夜痕手中的玉佩，一张嘴登时闭上了，原本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霎时冒出了一道精光。他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苍夜痕，眼中流露出一丝谨慎与防备，道：“你怎地会有这个？”
　　“是我适才来马场路上无意捡到的，不知老人家可知晓这玉佩的主人？”
　　老头见她如此说，神情蓦地一松，随即露出一丝不屑之色，啐了一口，道：“狗屁主人！这玉佩是村里的赌徒宋焕浪在阳雪城的赌坊里赢来的。那臭小子说是赢来的，还指不定用的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才得到此物的呢？”
　　苍夜痕眼睛一亮，紧接着道：“那宋焕浪经常来马场么？”
　　老头重重地哼了一声，“那臭小子整天在马场上逛游，趁机将小马驹偷出去卖，那柳老头为此恨他恨得扬言要杀了他呢。”
　　“那他家住何处？”
　　老头见她问的如此热切，眼睛一转，忽地摇了摇头，慢悠悠道：“你们想知道啊，那我有何好处啊？”
　　“你！”宋萦轩见这老头竟如此行事，顿时气结。“你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敢揍你！”
　　苍夜痕用手示意宋萦轩停下，自己却盈盈一笑，道：“老人家所言甚是在理。”说着，她从自己身上取出一枚碧玉扳指递给老头。
　　那老头一把将扳指夺了过去，用自己的衣袖狠狠地擦拭一番，然后又在日光下仔细地端详片刻，才将扳指揣进自己的怀里，用手指着前面的马场，道：“你们顺着马场一直走，过了远处那座坟头，右拐下坡，有一间土房便是了。”
　　苍夜痕顺着老头手指方向极目望去，只见远处一地荒草深深，正是老头所说的坟头。
　　亦是柳碧心的坟茔。
　　一念至此，苍夜痕的眸光忽地亮了起来。一颗心，竟幽幽沉了下去。
　　“喂！醒醒！喂！”
　　苍夜痕猛地回过神，她转头看向宋萦轩，却发现之前的老头早已不见了踪影，便问道：“那老人家呢？去哪了？”
　　宋萦轩轻撇了下嘴角，露出一丝讥诮之色，道：“还能去哪，回家了呗。白得了你那件好物什，还不得回家好好欣赏欣赏啊。”
　　苍夜痕却并未理会宋萦轩的嘲讽，她又转头看向马场，忽地感叹道：“你看那坟的草竟长得那般高了。”
　　“啊？”宋萦轩一怔，随即也顺目瞧了一眼，不以为意道：“当然了，毕竟柳碧心都死了三……”她最后一字音犹未落，目光忽地一悸，而后露出一丝细思恐极的神情，再次望向那座坟茔。
　　苍夜痕静静地望着远处那座坟茔，目光越发深沉，缓缓道：“是啊，柳碧心确实已经死了三年，但柳老汉，却是昨夜才身亡的。”她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又响了起来：“一个父亲，会任凭自己最心爱女儿的坟头长满荒草却不处理么。”
　　此言一出，宋萦轩心下登时了然，却又不禁一紧，震惊之余，一时间竟也不知作何言语。少时，她稍稍稳下心神，问道：“倘若……那柳老汉不是真的，那他……又会是谁呢？”
　　苍夜痕的眼底划过一抹异色，淡淡道：“你看那荒草的长势，差不多已有半年多尚未清理了。”
　　“半年多……”宋萦轩稍作沉吟，一张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无比雪白，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苍夜痕，口中微微颤道：“宋？宋千寻？他……难道没死！？”
　　“不，他已经死了。”苍夜痕转头看向她，眸光深深，“你应当说，他难道之前没死才对。”
　　“可是……单凭柳碧心的坟茔也并不能完全肯定柳老汉就是宋千寻。况且，若真是宋千寻，那他又好端端的假死扮成个看马老汉作甚么？”
　　苍夜痕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所言不错，现下的一切还只是我的推测，要想验证此推论是否正确，我们还缺少一些真凭实据。”她垂首思量片刻，忽地眼神一亮，道:“你还记得适才那老人家说道，有一匹马自昨夜受惊以来便食水不进了对么？”
　　宋萦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好像是有提到过这么回事。”
　　“那我们现下便去看一看这匹马。”
　　“一匹马有何好看的？”宋萦轩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依我看，还是抓紧去找那个叫宋涣浪的赌徒吧。”
　　苍夜痕摇了摇头，目光一敛，道:“不急，咱们先去看看那匹病马。”说着，她忽地脸色一正，道：“若我所料不错，那匹黑马的主人应该就是宋千寻。”
　　“什么！”宋萦轩愕然，目光闪了闪，半晌，又轻叹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苍夜痕与宋萦轩很快便找到了那匹马。
　　那养马老头所言不错，那匹昨夜还在发狂之下一连撞翻数人，险些伤及苏泠风的黑色烈马，此时已经变得恹恹不振。马厩的食槽内放满了草料与清水，那匹黑马却丝毫未进。
　　宋萦轩走到那黑马身边，她本就是爱马之人，但见这黑马神情萎靡，便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然而那黑马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一双如水晶般清澈通透的黑色眼睛里竟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戚之色，全然没了半点生气。
　　宋萦轩望着黑马的眼睛，忽地想起它昨夜的行径，心里登时了然，不禁露出一丝哀色，道：“看来你所料不错，此马应该是宋千寻生前所养。昨夜它忽地发狂，并非是因火受惊，而是想救主。那柳老汉虽在马场养马，干的却只不过是打杂的活计，断不会此等育马之术，也定不会与这黑马产生如此深的羁绊。”说着，她颇为惋惜的看向黑马，“可惜此马虽是良驹，但失了主人，也定是活不长了。”
　　苍夜痕朝她淡淡一笑，“其实我之所以能想到这一点，还要多亏你提醒了我。”
　　“我？”
　　“不错。”苍夜痕的眸光由浅转深，“你可还记得昨日你跟我说，清和族的马比寻常的马更加认主，彼此具有很深的联系。所以适才我才忽地想起，昨夜大火之时人马混乱，所有受惊的马匹皆是避火而逃。唯独这匹黑马，所跑方向竟是朝着火场位置而去。要知晓趋利避害乃是动物本能，如此违背常理之事，岂非太不合理？”言罢，她又自责般地轻叹道：“只可惜当时我全然心系泠风的安全，竟毫无察觉如此可疑之处。”
　　宋萦轩眸光不禁微微一黯，随即又劝慰道：“关心则乱。她是你最重要之人，你又何必责怪自己。”
　　而苍夜痕却仿佛置若罔闻，此时的她，早已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虑之中。这种深深的忧虑，绝非仅仅只是自责。而是因为，她忽然发现，适才的她已经作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推论。而这个推论，将使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诡谲莫测。
　　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个推论，已然成真。
　　云深雾锁景茫茫，道阻且长意彷徨。
　　苍夜痕长吁一口气，且定了定心神，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出昨日与柳老汉相遇的每一个情景。她细思之下，深知宋千寻绝不会毫无缘由地假装身死。而人会选择假死，通常只有一个目的。
　　他不想有人找到他。
　　一念至此，苍夜痕的脑海里倏地闪回万千画面，明明灭灭，却又一下子化为黑暗。
　　一个声音，自那黑暗深处蓦然响起。
　　“当初，韩墨建造临江仙宫之时，打制了三把钥匙，分别为阴钥，阳钥，与无极钥……”
　　“当年宋千寻从我这里只得到了无极钥，却并未集齐阴阳二钥……”
　　“要集齐阴阳无极三把钥匙方可开门……”
　　“清和一族自古便视马为人类挚友，故族中的一些人爱马信马更甚于人……”
　　千言万语，一句一句竞相回荡在黑暗中，彼此纠缠，相互融合，最终化为一道白光，猛地击中了苍夜痕。
　　苍夜痕倏地如梦方醒，连忙向马厩凝目望去。她快步走进马厩，一双乌黑的眼眸紧紧地凝瞩着黑马，眼底似有万千锋芒在隐隐闪动。
　　宋萦轩在旁见此，便知她定是有所发现，当即也一并望向黑马，问：“你想到什么了？”
　　苍夜痕却并未作答，只是眉心微蹙，似是沉吟。须臾，她眸中划过一道精光，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那短剑通体泛着幽幽浅碧，犹如一汪碧血凝就而成，碧芒自阳光之下兀自吞吐闪烁不定，诡异中更觉不祥。
　　苍夜痕手起剑落，碧芒划过，那马背上的马鞍登时四分五裂开来，一个物什啪地一声坠落在地。她将那物什捡起，拿在手心里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个十分精致小巧的木匣。
　　整个木匣长约三寸，宽两寸，尚未有她的手掌大小。周身密封极为严实，只在匣身上留有一个小小的锁孔。匣身上雕有万马奔腾之图，一形一态，俱是传神，甚为精美绝伦。
　　苍夜痕将此匣在手里掂了一下，只觉分量极轻，她瞧这木匣颇为眼熟，忽地忆起三年前自冷月山庄中所得的那个木匣，两者材质竟一模一样。一念至此，连忙自发间抽出一根银针，插入锁孔中缓缓转动。少时，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木匣应声而开。
　　一颗明珠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那珠子仿若龙眼大小，珠身圆润无色，其质地似是以水晶打磨而成，却较之更为清莹澄澈。此时一经日光照耀，珠子瞬间绽放出万千光华，流光溢彩之中，尽显玲珑剔透。
　　一旁的宋萦轩望着珠子，目光不禁也是一亮，正暗自惊叹之余，忽觉眼前光华一敛，苍夜痕已飞快将匣子收起，下一刻，人已经掠出了马厩。
　　宋萦轩紧随其后跟了出来，却见苍夜痕只是在院中静静地伫立着，不禁疑道：“你怎么啦？怎地忽然就跑了出来。”
　　苍夜痕顾盼四周，眉心微动，道：“我适才感觉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
　　闻言，宋萦轩不禁面露诧异，亦谨慎地环顾了下周遭，道：“不会吧，我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啊。”
　　苍夜痕轻叹一声，缓缓道：“也许是我多心了。”说着，她再次望向手中的木匣，眸中却多了几分复杂之色，“阴阳无极，皆已到手。”
　　宋萦轩目光闪了闪，道：“适才那颗水晶珠子，莫非就是无极钥？”
　　“嗯。”苍夜痕应了一声，随即正色道：“还记得你爹曾说过，当年四大门派将阳钥夺走之后，韩家人携了剩余二钥来此隐居，结果又遭宋千寻设计将无极钥夺了去。想必在那之后，宋千寻就一直保管着无极钥。他后来假死很有可能也是为了此物。”
　　“那你怎地能够确定此物便是无极钥？”
　　“那是因为我与你爹临别前他曾嘱咐我说，所谓的无极钥实则是一颗水晶珠。”
　　闻言，宋萦轩微惊，随即轻撇嘴角，小声嘟囔道：“我爹竟然只跟你说，都不跟我说。”
　　苍夜痕见她如此孩子气，不禁有些失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么？你爹不跟你说，只不过是想让你平安一些罢了。”
　　“我晓得他老人家的意思。”宋萦轩脸上划过一丝黯然，又问道：“那你怎地知晓宋千寻会把无极钥藏在马鞍中？”
　　“这还得多亏了你啊。”
　　“又是我？”宋萦轩瞪大了眼睛。
　　见她一脸茫然之色，苍夜痕不禁点了点头，问：“你知道为何宋千寻要选择以假死的方式来避人耳目么？”
　　宋萦轩侧首略一沉吟，忽道:“莫非是他早就料到清和族会发生大事，所以才提前假死以求脱身？”
　　“不错。”苍夜痕的眼神越发变得深邃凝重，肃容道:“因为他十分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谁拥有了开启临江仙宫的钥匙，那么此人都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韩家村，烈焰庄，朱雀门，冷血山庄，这些死去之人都是他的前车之鉴。所以，只要宋千寻还拥有着无极钥一日，那么他就永远不可能逃脱这被人算计谋害的命运。除非……”
　　“除非他死了。”宋萦轩在旁接口道，面上不禁浮起一丝淡淡的嘲讽，冷笑一声:“怪不得他能想出这么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以假死来求得脱身。”
　　苍夜痕眼中露出万分感慨之色，长叹一声，道：“这实在也是他唯一的法子。毕竟，一个人倘若怀揣着世间所有人的欲望，自然也就承受了这世间所有人的恶意。是以天下之大，他却不能相信任何人。”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然而以宋千寻的心机城府，自然也深知，倘若一直将无极钥留在自己的身上也绝非上策。因为只要他的身份稍有差池，那么对方便会轻而易举地得到钥匙。故此，他绝不能将钥匙藏于身上。但他此刻又全无可信之人。”
　　宋萦轩的眼睛一亮，“所以你才怀疑……”
　　“不错。”苍夜痕的眸光由浅转深，“还记得你跟我说过清和一族自古便视马为人类挚友，故族中的一些人爱马信马更甚于人么？就是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宋千寻在如此情景之下，信马自然甚于信人。加之他假死后又一直扮成养马的柳老汉，原因其一固然因为柳老汉乃是外族人，鲜与族人往来。其二便是因为这无极钥就藏在他的马上。这样一来，即使无极钥并未放在他的身上，但却始终亦没离开过他的视线。”
　　“那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很快便能解开临江仙宫之谜了？”
　　苍夜痕摇了摇头，面色露出几分凝重，道：“怕是没那么简单。”她思量片刻，眉宇间却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对宋萦轩道：“走，我们现下就去找宋焕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