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六章 ...
-
最终神像还是没有毁掉。
穆唤临走时看了看正中石台上那抹绰约的身影,最终又绕到了低矮的石基背面,于其上深褐色的泥块中揭下一物。
它并不显眼,但揭下来时又脆又薄,显然与泥块的材质有所区别。
那是一张陈旧得变了色的符纸,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过多的外力一般,在被离开石基的瞬间化为齑粉。
整座神像表面色泽鲜艳的油漆开始快速脱落,露出的泥胚也变成经过岁月洗刷后粗砺的模样。人间的光阴这时才在这里展现出它的真实面目——红颜化为白骨,沧海变成桑田,光鲜亮丽了将近五百年的神像,此时也在禾雉抗拒和不舍的眼神中成为了一尊平平无奇的泥塑。
既没有长生,也没有毁灭,这就是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斯事已去,斯人已逝,其他的指代都意义不大,只要棠沅明暖人还在。
禾雉道:“你们以后不要忘了来看我。”
棠沅明暖一生中早就习惯过离别了,因此听到这话也就不大认真的打了个哈哈。
倒是穆唤笑着回道:“你莫要牵挂,再见之日当如初见。”
由于穆唤常常对禾雉说一些让他听不懂的话,所以在初时“似懂非懂”的经历熟悉之后,他就学会了“不懂装懂”。
于是禾雉也洒脱的笑道:“一定。”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棠沅明暖在心中暗自把“再见之日当如初见”这句话琢磨了好几遍。经过在神女祠的意外所见,她在接下来的路程中都老实安分了不少,也不再有事无事骚扰穆唤。由于她开口的次数明显减少,尹先生的嘴上也闲得很是无聊,便又去逗最死心眼儿的楼鸾,常常将她逗得怒目圆瞪、面红耳赤,呛不出声儿来。一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的又过了五天,抵达了皇城。
皇城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脚下,繁华鼎盛,可以想象。棠沅明暖“初入尘世”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里。但在她离开这里之后,的确有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棠沅明暖就像一个离巢的游子,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中原最偏僻离奇的地方她都到过了,但猛然回首,又发现自己已经对老巢的变化感到陌生。
皇城外貌依旧雍容富贵,犹如一位大腹便便的高龄产妇,但由内而外散发的气势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去了不少。棠沅明暖觉得自己一定是为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丹泽蛊毒所担忧,否则为何预感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会危机四伏呢?
他们到达时风尘仆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一家客栈住下。到了“鸿福客栈”,棠沅明暖向掌柜要了四间上房。
楼鸾不大乐意的望着她。她道:“楼鸾啊,你长大了,可以学会一个人睡了。”
楼鸾想起了她被绑在客栈的那个夜晚,刀光血影在她眼前摇晃,恍若隔世。
不过还不等她发话,掌柜的先开口了。他看了看眼前的四位男女,歉意的笑道:“不好意思啊客官,本店今日只剩两间空房了。近日城中的客栈到处都紧缺,要不……你们凑合凑合?”
棠沅明暖拉着穆唤和尹先生在一边商量了几句:“……你们两人住一个房间,可好?”
就在几人商议之时,一位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开口就对老板道:“我要一间上房。”
棠沅明暖道:“这位公子,这家店还剩最后两间房,都被我们要了。”
男子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四个人。他看了棠沅明暖一眼,又转过头对掌柜的拍出一个银元宝:“两间房我都要了。”
楼鸾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说了房间我们要了吗?”
男子根本没有理她,径自对掌柜道:“我的房间在哪?”
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棠沅明暖对掌柜道:“掌柜的,你们做长久生意的,也该讲个先来后到。我们是先来的,你可不能收了他的房钱。
掌柜的为难的看着两拨人。一边的四个人各有千秋、身份莫测,另一边那位气质非凡,还出手阔绰,看起来两边都不好惹。
正在这当口,一个伙计解围似的走到掌柜的跟前:“……今早有客人退房,方才收拾出了两间。”
男子道:“那两间我也要了。”
棠沅明暖直接和男子大打出手。
电光火石间,男子已经和她交了几手。那男子不知是何来历,出手的路数总让人觉得怪异。棠沅明暖没有掉以轻心,他也没有过分,浅浅一试便罢了手。
男子退到一边,听不出情绪的笑了一声:“我只要一间,让你们三间也无妨。”
棠沅明暖假笑道:“多谢。”
几人到了楼上。那空出来的四间房恰好挨在一起。陌生男子住在走廊的尽头,尹先生在他旁边,棠沅明暖和楼鸾离他最远。
那陌生男子入住后倒没再生事,两边人难得碰上,因而相安无事。
这日,棠沅明暖洗了个澡,感觉神清气爽,便想到外面走动一番。
她敲了敲穆唤的门。
无人应声。她心中奇怪,又凑近听了一下,屋中传来水声。
好巧不巧,那陌生男子此时路过,恶劣的呲牙笑道:“你在偷听什么?啧。”
最后一个音发得意味深长,硬是把棠沅明暖全身上下膈应了个遍。她正想着说些什么样的话把他恶心回去,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穆唤长身玉立的站在她面前:“找我有事吗?”他眼眸中流转的情绪莫测,不过碰到陌生男子时确然是冷的。
陌生男子无趣的走了。
棠沅明暖尴尬的点点头。
穆唤道:“进来说吧。”
他身上带有皂角的香味。棠沅明暖往里望,似乎望见了氤氲的水气。她道:“你不大方便吧?我晚点再来。”
穆唤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洗了件衣服而已。”
原来不是刚出浴。棠沅明暖松了口气,随他进去了。
棠沅明暖道:“那人有些邪门,是妖吗?”
穆唤道:“不。他是人,但不是中原人。”
棠沅明暖一下子明白和他交手时那股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又是一个异族人。棠沅明暖想起方才在楼下粗略往茶座上瞟了一眼,有半数都作异族打扮。
“莫非现在异族人都爱到中原来?皇城忽然间增加了这么多人,总让人觉得可疑。”
明目张胆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有恃无恐,二是纯属巧合。
棠沅明暖道:“你能看出来他是哪国人吗?”
穆唤道:“不能确定。”
棠沅明暖叹了口气,担忧起来,下意识的就去摩挲左手的手心。
穆唤道:“今日该服药了,晚膳后给你送来。”
棠沅明暖道:“这么多天以来麻烦你了。自作主张将你带到皇城来,也不知是对是错。我总预感近期有事要发生。”
穆唤道:“不必客气。我原本也是会来这里的,不过是同你顺路一程。况且你中蛊毒本也是我连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倒是我把你们卷进来了。”
棠沅明暖道:“你何以对国事这么上心?那日在神女祠中,我看你对那位公主的事情也是了解的。”
穆唤笑而不语。
棠沅明暖坐着不知等了多久。看着他的脸,记忆中熟悉的画面在脑海中一晃而过,让她忽然有了挑开帘幕一窥究竟的勇气。
“你现在是第几世了?”
穆唤大概未料到她这么直白,眼底划过一丝惊愕。
“......到了现在,你反而又不想承认了吗?
在神女祠里,你对禾雉的一番话那么游刃有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活了好几百岁呢。他爹在你小时就收留你,还为你传技授业,不管怎样也算你半个师父了吧?可你提到他的时候,口吻只是像提起一个朋友。
比起是世外高人意外收留你,我看更像是他受你之托,在你每次转世伊始就将你寻回......而你,你肯定是认得我的,你一直都对我这样自然而然的体贴和宽容,其实就是因为——”
穆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棠沅明暖一口气吊在那里,但又没找到词儿,尴尬的歇了一阵,方道:“其实就是因为你对我太熟悉了!你肯定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我白白找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算重又和我相见,为什么宁愿伪装也不愿和我相认?”
穆唤愣了一下。难道自己真的在无意中暴露太多了吗?可他并不懂得如何伪饰,做得最大限度的,也不过就是拒不承认。
可她却早就把一切看在了眼里,她的猜测几乎半分无误。
什么时候,那个只知对他调皮耍赖、逃课犯浑的小姑娘长大了呢?他见过她憋着一腔坏水耍无赖的样子,见过她手握长枪英勇杀敌,甚至还见过她为情所伤、萧条郁闷,却从没有见过她的这一面。
这样通透又坚毅、这样执着而无畏,就好像她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听他这一句话,不管付出多少也要抓住这个结果。
为何迟迟不去相认?穆唤有自己的考量。
既不想,也不敢。
不想把她再卷入国仇家恨的阴霾之中,那些过往太过沉重,不该由她一人去背负。况且她早就从那一世中解脱出去了,借器重生是她的缘分,她理当活得更自在潇洒。
不敢相认,是他的私心。
他的私心。
半晌,他轻轻的道:“小暖,舟昙早就死了。”他无能为力,没有护住你。
棠沅明暖这边倒是有了个截然不同的新理解。她这才知道那时的他叫舟昙,是个好听的名字。她道:“我知道,否则为何出来寻你的转世?那时我虽然没有视力,也不能讲话,但我终于还是认出了你。”
她这话说完,忽然自己意识到话中的自相矛盾。她当时既然没有视力,又怎么会依稀记得那人的样子?就算她能听见,对那声音有些熟悉感,但人轮回几世,声音不可能丝毫不变。既然如此,那她是如何重新认出他的?
凭着魂魄的熟悉感吗?
也不是。
她对他的脸如此熟悉,熟悉到一见面就能立马认出来,她当时根本就没做考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但现在想来,既然她元神当时并不能看清他的面目,那她一直理所当然用的到底是谁的记忆?
难道他和她的关系,比她以为的还要熟悉?
那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他轮回几世都选择了逃避自己?
她忽然间又失去了那种刨根问底的勇气。
棠沅明暖的这一系列表情变化尽数落在了穆唤的眼里。她先前那句话提醒了他,她的记忆并不完善,只停留在魂魄依附在灯笼上之后的记忆。
穆唤感到心中极快的闪过一丝情绪。是放心?是失落?
都不是。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话,无非是命定天理之类,让她放下对前尘的执着探索,自去找她此生应得的逍遥自在。但看见她脸上不加掩饰的脆弱和颓然的表情,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想到了她遇见他之前的三百年。假如他没有选择让她自力更生,是不是她会过得更快乐一点?
他的心紧缩了一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好这样呢?
棠沅明暖道:“再见之日当如初见,这句话果真是对我说的吗?”
棠沅明暖道:“可否告诉我,前尘往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棠沅明暖道:“我一直看到的是真是假?一直在做的是对是错?”
仿佛又回到了她元神初开的那些日子,只是不能开口说话的变成了穆唤,而她则在旁边一个劲的喋喋不休。
追什么呢?找什么呢?她一只在凡尘游荡了三百年的灯笼,纵使有心,也早该锈了。
一曲唱罢,意兴阑珊。无趣,无趣。
“……来得不巧,你继续洗衣吧。我先回了。”
穆唤曾为国士,国士善辩,常常寥寥数语便能驳倒对方未出之机峰。但此刻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他也只能沙哑的吐出一个“好”字。
面前的人影儿早已不见了。
棠沅明暖回到房中,见楼鸾面色苍白的坐在床上。两张苍白的脸遥遥相望,一时彼此竟都有些惺惺相惜。
“你......”
“你......”
“你先说吧。”棠沅明暖直接道。
楼鸾道:“尹叔刚刚来过了,说在这边有朋友,他已经过去拜访了,让我们不要担心。”
棠沅明暖奇道:“他一只鼬獾精,跟我们野着过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他提过在皇城还有朋友?”
楼鸾没有回答,她显然也很是疑惑。
她刚认识棠沅明暖的时候,尹先生就已经在棠沅明暖身边了。她隐隐能看出来,这人虽然行事低调,但是道行高深,要搁在妖群中也是只出类拔萃的大妖。
跟在棠沅明暖身边这几年,楼鸾极少看到尹先生跟谁动手。不过他当真出手时,她能看见的往往就是人倒下了,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手。但即使如此,他偏偏要把自己打扮成文人墨客,一副随心所欲、与世无争的样子,楼鸾总以为他没几个熟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来到皇城还没几日,就急急的说去“拜访”自己的“朋友”,甚至都没来得及亲自向棠沅明暖辞行。
其实楼鸾还隐瞒了一些话,这些话给她带来了多少不安,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尹先生问她:“你当真不打算和我走?”
楼鸾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跟着她,只能跟着她。”
尹先生看着她,神色不明。她知道他可能在盘算着要不要强行把她带走,她也知道,一旦他出手,自己断不可能有半分反抗之力。
自己这半吊子的功夫,都是他亲授的。
楼鸾道:“姐姐救过我一命,我猜她也很可能救过你的。在这个关头,我们两人不能同时离开她。”
尹先生道:“她是只’殊’,并不通人情。况且你待在她身边,能帮她到几时?”
楼鸾道:“我没有忘。”
没有忘记什么?“殊”者无心?棠沅明暖救她的恩情?她能力低微、杯水车薪?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说清。
尹先生静静看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不带走你,是因为不知究竟我这边更凶险,还是她这边更凶险。”
楼鸾心里咯噔一下。
尹先生道:“但凭天意安排吧。你们行事谨慎一点,好生保重。”
楼鸾失神的点点头。尹先生转身欲去,忽然被她叫住:“......等等!”
“什么?”
“等这个冬天过去,开春之后,就到我的生辰了。你可记得?”
尹先生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想起早晨下了一场朦胧的薄雪,今日已经立冬了。
他没有转身,所以没有看见楼鸾期待的眼神,只听不出情绪的道:“记得。”
薄雾渐渐隐去了他的身形。
楼鸾道:“姐姐可是在担心?”
棠沅明暖摇摇头,打断了方才心中所想:“要说一点也不担心,那是假的。但又能如何?来了这一趟,纵是天罗地网,也——”
这人刚进房来的时候一脸失魂落魄,楼鸾猜到她可能是受了些打击,有些消沉,故而等着她悲观的结论。只听她道:“……纵是天罗地网,也要跳进去开开眼界。”
棠沅明暖就是棠沅明暖,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种话来的,大概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暖就跟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在再伤怀的情况下都能保持她独特诙谐的幽默感,这大概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吧。
至于藏在这种性格之下的其他东西,就要慢慢了解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