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角色如何获得幸福》梨卷重煎

14、第十四章

　　事不宜迟。决定北上的第二天，棠沅明暖一行就出了渭州城的城门，穿过横亘的山林和村镇，一路向着皇城行去。

　　棠沅明暖平时便是个没事找事的性子，穆唤待她很是包容，因此她也乐于与他亲近，往往一得空便与他讲话。楼鸾和尹先生不时插几句嘴，一来二去，几人就变得熟络起来。

　　此时季节已快到深秋。他们越往北端靠近，天气就越寒冷，有时骤然下一场雨，狂风呼啸、乌云席卷，珠串般的雨滴敲在身上如同冰锥。棠沅明暖和尹先生有意隐瞒自己非人的身份，不愿使用术法，便仰仗着穆唤的避水符。每人只须将符纸贴在身上，走在如瀑的雨中也能滴水不沾，这一点甚好，就是模样看起来怪异了点；几个人走在一起，像极了中原有些边陲小村的“赶尸队伍”，而穆唤就是那赶尸人。

　　这日晚，一行人歇在了某个破庙里。

　　破庙虽破，但勉强能遮风避雨。破庙里原本供着的神像早已不见踪迹，杂草从地面的缝隙里长出来，但是长得不高，显然是有人不时的清理过。茅草、枯枝等物被堆在角落里，正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上面还有柴堆烧过的余烬。

　　这庙位于一片密林中，不远处便是一条林径，想必也曾经被许多与他们相似的赶路人当成了临时驿站。

　　楼鸾从角落搬来一堆柴火放在旧火堆上，熟练的生起了火。四个人盘腿坐在火堆旁边，火焰在众人的呼吸间明灭跳跃着，很快为他们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棠沅明暖挨在穆唤身边，明晃晃的火焰照得她半个脸颊都成了暖黄色。与其他三人不同，她身下放了个金鱼绣纹的软垫儿，手中揣着精致小巧的暖炉，在位置上动来动去折腾了一番，却仍是觉得不满意：“小鸾啊，我的雪狐绒毯在哪呢。”

　　尹先生忍无可忍道：“你还带了多少家当？知道的说是你在赶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搬家呢。”

　　棠沅明暖反驳道：“出门在外，谁还不能准备得周全点了？要不是我准备得这么充分，这会儿能有这么舒服吗？”

　　楼鸾已经利索的将雪狐绒毯翻了出来。

　　尹先生气结：“你还真以为你是个……”

　　棠沅明暖笑眯眯的接话道：“谁还不知道我是个公主呢？”

　　谁都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于是几人都没有再开口。她不情不愿的将手从暖炉中抽出来，去接楼鸾递过来的东西。一侧身，却看见身旁的穆唤将手捂着心口，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穆唤，你怎么了？感觉不舒服吗？”

　　穆唤想要回答“没事”，张口却是几声咳嗽溢了出来。

　　棠沅明暖想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不由也被这咳嗽声惊了一下：“我倒是差点忘了，你身体不太好，怎么能直接坐地上？”连忙把手中的暖炉塞给他，又将绒毯在地上铺好了请他坐下。穆唤身体不适，一时不遐他顾，便也没有拒绝。

　　棠沅明暖道：“看来你的符纸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嘛。要是真的包治百病，怎么会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

　　尹先生在旁边似笑非笑：“夙缘因果，并不是轻易能解的。”

　　穆唤对他的话未置一词，也轻笑着道：“符家是为百家中的一种。百家各有所长，岂有一家将所有能事占全了的道理？若论治病救人，确是符家所难为之事。“

　　棠沅明暖疑惑道：“那为何你的符纸能压制我体内的蛊虫？”

　　穆唤道：“那与治病不同。符的功能有三：用物、镇压、毁灭。与你那道符便是以镇压为主。”

　　“这么厉害，看来对付妖邪定有奇效呢，呵呵。”棠沅明暖说道“妖邪”两个字，有意无意的看着尹先生一眼，见他扬了眉毛反看着自己，不由得干笑了两声。

　　尹先生意有所指的道：“自然是对各种不同的精怪各有各的奇效。”

　　穆唤失笑道：“倒也不是但凡精怪就要对付，两位无须为此介怀。”

　　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棠沅明暖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穆唤，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啊？既不像是一个纯粹的除妖者，又不像是一个完全独立于凡尘的世外之人。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是做这些事的人。”

　　穆唤道：“噢？那你觉得我像是会做什么的人？”

　　棠沅明暖兀自想了半天，发现她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直很奇怪，时而熟悉，时而陌生，而她真正认识他也不过半个月左右的功夫。她试探性的问道：“穆唤，你会做灯笼吗？”

　　尹先生向她投去了一个鄙视的眼神。

　　穆唤道：“不记得了。”

　　面对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棠沅明暖急道：“你才多少岁，会不会做怎么可能忘了呢？”

　　穆唤道：“凡尘漫漫，人生中记得的事本就只在少不在多；回忆中的旧事或许也被一再修改，变得面目全非，真假难辨。姑娘可明白自己记得的事又有多少，是假还是真？”

　　分不出他说话的语气，不知是漠然还是别的东西。棠沅明暖觉得胸腔内里像是被抓挠着一般，某种感觉一瞬即逝，抓不住，空落得难受。

　　他这是在提醒她，她话里话外的那些旧事可真可伪，而要借以它们寻人更是不着边际。从初遇开始，她就把他当作了那个人。假如剥离了那些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往，他们二人也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她这样自作主张的将那些不知真假的回忆碎片加在他身上，脾气再好的人怕是都要恼。

　　且说她自己，她是否相信她看见的那些是真的？

　　棠沅明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耍起无赖来：“我只是随便问你个问题，你却说了这样一段让我似懂非懂的道理出来，真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穆唤敛了眼眸，并不答话。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在睫毛下映出深黑的阴影。

　　棠沅明暖瞧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四个人中只有楼鸾最若无其事，手中握了一节枯枝，在灰烬堆中随意拨弄着。她凑上前去神神秘秘的道：“小鸾啊，天色这么晚了，你说会不会有看不见路的山鸡一头栽到咱们庙门前来？”

　　楼鸾见识过她用术法“勾魂”的本事，点头道：“对姐姐来讲，这也是有可能的。”

　　棠沅明暖道：“这与我何干？”说着跃跃欲试的咽了咽口水。

　　她掩在袖中的手悄悄的捏了一个诀，刚刚捏完，就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暴躁的把庙门推开。外面的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庙内尘灰飞扬。火光跳得厉害，眼见就要熄灭，好在那人及时把门关上了。

　　“山鸡精？”棠沅明暖讶道，“奇了，这回这个成精了？”

　　来人怒发冲冠、气势汹汹，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他用尖细的声音大叫道：“这里是我的地方，谁同意你们进来了？！”

　　棠沅明暖这才明白来者不善，虽然当真是个山鸡精，却并非是来送菜的。

　　她不服道：“谁定的规矩？庙是你修的吗？”

　　山鸡精瞪眼：“我在这里住了近百年了！你说是不是我的地方？”说着就上前几步，作势要赶人。

　　楼鸾握紧拳头就要起身。尹先生伸手拦住她：“这位小友，贸然闯入是我们的不对，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外面又有寒风相逼，我们找不到别的地方过夜，可否请你让我们留宿一晚？”

　　他的外貌文质彬彬，说话也客气，看起来像是个儒雅书生。不过同为妖物，他一开口，山鸡精就感受到他深厚的妖力，起码有七百年以上的修为。

　　山鸡精看出他表面客气，实际上是在以修为相迫。不过他虽然只有百年的修为，却丝毫不害怕这只大妖：“你们怎么样我可不管，在这里我说了算。别想威胁我。只要在这庙里，你们就奈何不了我。”

　　棠沅明暖奇怪这只小妖何以如此有恃无恐，不过再转念一想，他不过区区百年修为，却有个这样的脾气，想必已经在他们之前赶走了许多想来“借宿”的人，其中必然不乏修为比他强的。他这样还能活这么久，定然是有所依仗，让那些人都奈何不了他。

　　尹先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小友不像是无情之人，为何不能让我们在此借宿？是否有难言之隐？”

　　山鸡精见这人态度和善，自己对他脾气那么坏也没有着恼，就有些难为情的降低了声音：“的确并非是我不愿留你，只是……”说着飞快的瞟了一眼庙厅的正中间。

　　棠沅明暖刚才就在观察着他的回答，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眼。庙厅的正中是最显眼的位置，寻常的庙都会在那里放置神像，因此他们刚进来时就察看过，什么也没有。此时她再往那边看了一眼，仍然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障眼术？她猜测着，捡起一块干土块，往那边砸去。土块经过了原本应当放置神像的位置，不过并没有遇到障碍物，而是继续往前飞去，随后响亮的落地。

　　此举惊动了山鸡精。他转过头来，脸色不好的道：“你干什么？不准……”看见火光下棠沅明暖的脸的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你是谁？”

　　棠沅明暖有些莫名其妙：“我是谁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是谁？”

　　山鸡精瞪大了眼：“你是，你是……”

　　棠沅明暖好笑道：“我是什么？烦请你告诉我。”

　　山鸡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脑中闪过一个异常荒诞的猜测，自觉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