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落玉盘》漫不经心211

72、山水篇（六十七）鉴谎与鉴婊

　　风溪城外，乌泱泱的北曌大军鸦雀无声。北曌保留了虎薇军的旗帜，但所有将士都披上了山水城引以为傲的铠甲，一眼望去，全是银色的光芒。
　　姬三德策马走到阵前，向姬千一道：“大丞辅，远秦城支援的玄铁弓箭，已经都发给大家了。”
　　旁边的木沉舟轻轻咳了一声，道：“凤羽将军慎言，北曌现在哪里来的大丞辅？还是先称将军吧。等打完这场仗，回去论功行赏，再定封号。”
　　姬三德抡起一柄长矛直指木沉舟，轻蔑地回到：“军前哪有那么多臭毛病，咱们喊大丞辅喊了一辈子了，改不过来。”
　　姬千一轻轻压了压姬三德的长矛，笑道：“沉舟将军也是好意。”
　　姬三德刚回到北曌大军不久，他没经历华砀山的双都之盟，也没经历之后的大军整顿，也没经历在风溪城被雪山神女狙击的那场仗，但他知道姬千一绝对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而涉及到山水城尊严，他也绝对不会如此无动于衷，于是慢慢放下长矛，只是瞪着一双牛眼看向姬千一。
　　姬千一笑道：“你甭瞪着一双牛眼看我，沉舟将军虽然打仗不行，但话说的不差。”
　　沉舟将军一听不乐意了，歪头觑着他道：“什么叫我打仗不行？这话你得说清楚。”
　　姬千一笑道：“自从北曌大军开始南下，回回都是我们山水城将士冲在前面，头功都是我们的，你承认不承认？”
　　姬三德一听，更是迷惑，急功近利，更不是姬千一的风格，这是怎么了？
　　木沉舟也是一脑门子不解，说道：“打仗讲究谋略，华砀山那一仗才是你大丞辅的水平。最近我竟也是看不懂了，冒进的士兵死伤惨重，大部分连尸首都没找回来，你这是图啥？你们轩辕城主已经在山水城闭关让贤，说实话，我极是佩服，这真是为了天下安定有大胸怀！但你这泼皮，上赶着表什么忠心？表忠心也不必把兄弟们的命填送进去。你填送进去也不要紧，可虎薇军也是有自尊心的，看你们天天这么不要命往前冲，他们也忍不了了，我队伍也不好带了。这么看你这大丞辅简直就是个搅屎棍……”
　　姬三德左看看右看看，两个立场不同、势如水火的人，啥时候已经是好到跟小妯娌似的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等跟着姬千一巡视完一圈，回到账里，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帮姬千一卸甲。
　　姬千一“哎哟”一声，斥道：“你轻点，老子这胳膊差点被雪山神女捏碎了，还没恢复好呢。”
　　姬三德连忙点头，手上更加小心，便褪铠甲便问道：“大丞辅，那木沉舟是北曌王的亲信，怎么跟你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他还提醒我慎言，可他自己倒不避讳，一口一个‘大丞辅’地喊？”
　　姬千一笑道：“你喊‘大丞辅’，那是你对我忠心，就是对山水城忠心。他喊‘大丞辅’，那是代表北曌王给山水城面子。你是真心，他是客套，这如何一样？”
　　姬三德“哦”了一声，又好奇问道：“那他这么客套怎么说你是搅屎棍呢？”
　　姬千一拿起刚卸下的肩甲就丢向姬三德，姬三德下意识一闪身就躲过了，倒是姬千一不小心又牵动了肩膀的伤势，痛的弯下了腰。
　　姬三德赶忙扶他坐下，在账里乱翻：“银狐公子配的活血化瘀的药酒呢？”
　　姬千一拉他坐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虚汗，笑道：“这不是普通的伤，药酒不管用的，别瞎忙活了。你刚才问，为什么木沉舟跟我如此亲密？因为他本质上还是个军人，大家打过一场仗，就是兄弟了，这个道理很简单。况且我从雪山神女手底下救了他一命，甭管他什么立场，这个人情总归是欠下了。”
　　姬三德一拍大腿道：“我就说，大丞辅这般神勇威武，怎么会轻易受伤，看来沉舟将军威名远播，这水分还不小啊。”
　　姬千一笑道：“在雪山神女面前，连城主都没有必胜把握，他沉舟将军毕竟是凡人。”
　　姬三德点了点头，想起山水城现在的情形，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演进，一双牛眼蒙上了深深的焦虑。
　　姬千一站起来向账外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回身低声向姬三德说道：“北曌王心性不定，轩辕城主吩咐我留了后手，咱们冲锋陷阵的山水城将士，并非死伤大半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他们是奉命，趁乱悄悄在各地隐藏了起来。”
　　姬三德一拍大腿，叫道：“妙啊！我就知道咱们城主绝对信不过那北曌王！”
　　姬千一赶忙伸手捏住他的嘴，顺手在他额头上狠狠弹了两下。姬三德自己知道错了，怂怂地缩着脖子，双手捂着脑门，大气不敢出。
　　姬千一愣愣地瞧向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向姬三德跪了下去。姬三德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双腿一软，也不由自主跟他对着跪下来，双手拼命拽他起来，嘴上急道：“大丞辅，你这是干什么？！”
　　姬千一推开他的双手，淡淡说道：“凤羽将军，你带回来的消息很宝贵，现在小白被雪山神女抓住了，看这情形，雪山神女是对咱们有恃无恐了。”
　　姬三德拍了拍胸脯，恨恨地道：“那又怎样？咱们跟她拼了就是！”
　　姬千一摸了摸自己的断眉，缓缓说道：“凤羽将军，你瞧我这断眉，便是雪山神女手上一片小小的凌霜所致。原本轩辕城主筹谋了这么久，就是要在这中原上彻底歼灭雪山神女。银狐公子设了连环局，雪山神女若是杀我，轩辕城主立刻危在旦夕，但轩辕一死，兵主重生，对她是大祸。所以雪山神女才不得已向南逃窜，另去寻血枫林好找到她女儿阿玄。可是现在，听你说的情形，林首尊一刀刺向小白，他死而复生，重新崛起成上古战神，但受血咒束缚，现在反而被捏在了雪山神女手上，所以……”
　　姬三德听到此处，脑门上的冷汗直直地流了下来，他一把握住姬千一的手，颤声说道：“大丞辅，那现在岂不是雪山神女毫无顾忌？”
　　姬千一点头叹息道：“是啊，现在轩辕全力护着，银狐公子那点微弱的气息才得以残存，雪山神女诡谲，自然知道，她都不用跑去山水城报仇了，只要结果了我，我们这被串成了一串的人，就全完了。”
　　姬三德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姬千一苦笑道：“前面咱们是有恃无恐，银狐公子还把我推到雪山神女跟前去，她也不敢下手，没给生生气死。那时候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卑微，银狐公子若是知道了，肯定气得跳脚。”
　　姬三德摇头道：“银狐公子若知道小白现在的处境，他死也要亲自赶来救他的。”
　　姬千一点头道：“是，所以我吩咐低语者，这个消息先别传回凤凰馆。只是眼下更棘手的，是风溪城的反击，明知大敌当前，我……似乎……却只能做缩头乌龟了……”
　　想到此处，姬千一握紧了拳手，一拳打向立柱，这整个帐篷就跟着晃了一晃。
　　姬三德赶忙抱住他的手道：“属下在此，但凭大丞辅吩咐，绝对不会堕了山水城的威风，前面这一路被追杀，着实憋屈，正要找机会寻寻他们的晦气。”说着便郑重向姬千一一拜，整了整自己的军帽，匆忙去找木沉舟了。
　　那边桑秋水涉带着一行人好整以暇地赶回风溪城，并未受到太多抵抗，一行人仍然安置在木家的旧居。
　　木芳语再次回到故处，物是人非，摸着院子里依旧盛开的白玉兰花，久久不语。
　　桑秋水涉和雪山神女站在不远处，两个人看向木芳语的眼神，都很复杂。
　　雪山神女向桑秋水涉笑了笑，信步走下台阶，旁边的小白也不由自主跟了过来。
　　木芳语并不回身，轻声问道：“国师有事？”
　　雪山神女笑道：“我助桑秋大人得天下，自然对他的安危十分上心，不希望他身边之人对他有任何威胁。”
　　木芳语回身，歪头瞧了瞧那张脸，依稀已经又能看得出木双澜俏丽的模样，她见桑秋水涉站在廊下瞧她，便掸了掸衣角，笑道：“国师撒谎，你何时真心实意想要帮我水涉哥哥夺天下呢？”
　　雪山神女不屑回答，反而乐道：“桑秋大人夺你哥哥的城，杀你的夫君，你现在对他，有多少爱，又有多少恨？”
　　小白听了，在一边隐隐约约替她担心，他心想：“雪山神女只是把桑秋水涉当棋子罢了，她想完全掌控芳语姑姑，好日后用她做傀儡去救阿玄，所以现在要挑拨离间，让木芳语无依无靠，只能任凭她摆布。”
　　木芳语也瞧了瞧小白，这个小不点，曾经在脖子上挂满了竹节米酒，一路丁零当啷跑进凤凰馆，脸上带着清澈又稚气的笑容，这一路的苦难，都不曾折损他这清澈又稚气的笑容，直到现在……她也说不好，那清澈又稚气的笑容下面，总是隐约可见的一丝戾气和凶狠。但是白千丝说他没变，木芳语相信她，就像当初，如论如何，她对她的水涉哥哥，也是一样。
　　木芳语从小白身边走过，不经意又碰了碰他手上的血咒，那血咒丝毫不为所动。
　　木芳语向桑秋水涉坦然一笑，淡淡说道：“我对你，有怨，无恨。”
　　雪山神女拍掌而笑：“实话。”她把大袍子的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微微抬头感受了一下阳光，感觉并不太舒服，于是又轻轻合上帽檐，悠悠问道：“公主，那你是爱你夫君更多一点，还是爱桑秋城主更多一点？”
　　小白低头咬牙，心想：好歹毒的问题，若选大伯，便是忘本；若选桑秋，便是不忠。而且选哪个，在场的人谁都不会信。
　　木芳语怔怔地看着那片盛开的玉兰花，皱了皱眉，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死后，应当会同广生再重逢。”
　　雪山神女再次仰头大笑：“实话。”她转而向桑秋水涉道：“桑秋城主，你是真心实意想让木芳语当上南海女尊，还是只想利用她作为你安定统一中原的棋子？”
　　桑秋水涉原本是一个玉面杀手，总喜欢双手交叉倚在角落里观察众生芸芸，此时他也习惯性地轻轻倚靠在屋檐的柱子上，听此一问，只是嘴角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雪山神女回身向木芳语轻轻笑道：“谎话，有时候不必说出口。”她继而再大声问道：“大战在即，生死攸关，城主大人莫怪我再多问一句，若是紧急关头，只能保一个，城主是保自己，还是保公主？”
　　桑秋水涉笑道：“保不住公主，是我的失职；保不住我，就是国师的失职了。”
　　雪山神女哑然失笑，向木芳语道：“看见了？这样婊里婊气的男人，除了神农那老东西，桑秋城主也算是一份。他为了你，却夺了你的城，又是为了你，却杀了你的夫君，还是为了你，却把你交到我的手上做祭品。”
　　木芳语和小白都是浑身陡然一震，木芳语赶忙问道：“祭品？什么祭品？”
　　雪山神女哈哈笑道：“瞧？我告诉过他南海女尊的下场，他还是把你供了出来。血枫林的守护人，拿着熊猫泪，献祭自己，可以打破血枫林屏障，放出阿玄。先前轩辕那死鬼四处布下迷障，我感应不到阿玄的气息，现在经桑秋城主告知南海女尊的歌谣，我才意识到，血枫林就在南海。是了，是了，我这么怕热，他就把血枫林藏在了最热的地方，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我才想明白。”
　　小白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刚才他以为南海女尊是一个陷阱，那林月梢已经身处南海，危险更大，但现在看来，还好，还好。
　　木芳语傲然道：“若助水涉哥哥，我愿以身涉嫌。若为你，你凭什么？”
　　雪山神女乐道：“哈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可听说过？你以为血枫林守护人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拍拍手就走人的？登上女尊之位，你就要孕育继承人，生不出孩子，你就会被血枫林反噬，发狂而死。我想，上古时代，渔夫族人受轩辕教化最多，这也是为什么他把血枫林放到南海。那必然的，守护人必须同南海人结合，才能繁衍后代。所以……”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儿，向木芳语看看，又向桑秋水涉看看，笑道：“所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公主成了南海女尊，同别人生了孩子，那要权衡的可就多了。是选南海，还是选中原？选新的夫君，还是选桑秋城主？真是种种两难呢。”
　　木芳语哼道：“不用等到我嫁娶生子的那天，一旦得到熊猫泪，国师就要取我命献祭了，我何必想那么多。”
　　雪山神女笑道：“实话。那你呢？桑秋城主，这一战若你我联手，中原唾手可得，但你可想清楚了，像我儿用玄铁造的双刃剑一样，你利用我的同时，也会眼睁睁看着我成为强大的对手。若你真心舍得舍弃木芳语公主，我答应你，放出阿玄之后，我屠戮中原，会留你们风溪城一丝生机。”
　　桑秋水涉问道：“我虽称你为国师，但心里知道你非认人掌控的凡人，可我们心照不宣就罢了，今日国师何必如此坦诚？”
　　雪山神女拍了拍小白的脑袋，笑道：“如今有恃无恐，告诉你们真相，你们也没有能力成为我的阻碍，况且今天公主说了这么多实话，我回报给她一点实话，也算礼尚往来。我这儿子，与我心不齐，将来，还要靠你风溪城，帮我将他看管起来，所以，我并不想赶尽杀绝。即使如我这般强大，千年以来，也寂寞的很，有个助力，有时候，不是坏事。”
　　桑秋水涉倒也真是能屈能伸之人，他当年在木子易下屈居多年，如今亦是能隐忍，于是向雪山神女深深作了一揖道：“但凭国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