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落玉盘》漫不经心211

71、山水篇（六十六）男疯子和女疯子的相处之道

　　林月梢在陈府算是开了眼界。
　　山水城的精致，多体现为风雅。她坐在小院的门槛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个男疯子陈袁朗絮叨道：“山水城，这里原是上古水之端，上古之战里凤凰松燃尽，成一株枯木，固万里黄土成山，三面溪水环绕成湖，那山影遥遥倒影在湖中，便成一城山色半城湖之奇观。凤凰馆临山脚而建，馆外半山翠绿竹林瑟瑟，半山猩红枫林涛涛，凤凰常在林间高歌。”
　　听说疯子的一大重要表现就是絮叨，所以在陈袁朗这个南海似乎最有权势的男人面前，她表演的很卖力。
　　但这南海的精致，就体现在两个字：钱多。
　　且不说这处处金碧辉煌的装饰，连家仆各个也穿着不俗，虽然不是金银珠宝满身挂的暴发户，但精致细腻之处，能把风阳城这种西北风沙为伍的人比到地底下去。就单说这吃食，一个小小西瓜冻，要耗费五个大西瓜的原料，才能蒸出小小的一碗西瓜冻，林月梢本来抢来一碗，张嘴要吃，被家仆们生生夺下来了。一个小家仆拉着林月梢的手，好声好气地劝道：“姑娘，这不是用来吃的，加上些许香料，摆在屋里，取隐隐约约的西瓜果香。家主喜爱这西瓜的清香，咱们做来让他开心。你要喜欢，咱们去给你准备大西瓜，吃多少都行。”
　　林月梢本来也对这西瓜冻无感，只是要卖力装疯，但听了家仆解释的这话，她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当着陈袁朗的面，把家仆送她的十来个大西瓜，全部砸碎在他屋里，拍手笑道：“好香！”
　　家仆们都吓傻了，赶忙去拉这女疯子。没想到陈袁朗往空气里嗅了嗅，兴奋地满屋跑，一一把家仆们推出去，赶紧关上门，生怕这香气跑没了。
　　结果家仆们就在门外听两个疯子哈哈大笑了一下午……
　　南海多海产，厨房院里也晒满了各种海味。林月梢站在厨娘身后，见十来条大乌贼鱼在洋葱粒上面煎至金黄，那乌贼鱼居然弃之不用，只留下已经入味的洋葱粒，再同茄丁拌在一起。当然了，那茄丁也不是普通茄丁，而是用两只大母鸡的鸡肉和鸡汤煨出来的茄鲞。折腾这半天，就搞出一道洋葱茄丁的小菜当开胃菜。
　　这次林月梢是真的很想尝尝，就跟着厨娘去给陈袁朗送菜。没想到陈袁朗只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冲林月梢和厨娘一笑，端起食盒就往外跑，一直跑到前厅偏房，见着安顿的朱雀城难民，伸手就把食盒塞到一个小女娃怀里。那小女娃被大大的食盒挡得都看不见人了，陈袁朗又把食盒从她怀里夺下来，把洋葱茄丁并几道小菜一样一样郑重其事地摆在地上，然后蹲在那里，笑眯眯地瞅着小女娃。
　　小女娃被这奇怪的伯伯给看得不知所措，但这疯子虽然行事疯癫，但皮囊真的是好皮囊。小女娃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虽然她这一辈子也不过区区几年，不过小女娃迅速下定了决心，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一定不坏。所以小女娃向着眼前这些花花绿绿的小碟子看了看，咽了咽口水，正要伸手去拿，眼前这个奇怪的伯伯赶忙塞了一双筷子到小女娃手里，然后起身走了。
　　厨娘跟在后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见陈袁朗跑了，赶忙过来蹲下来。小女娃倒是挺乖，陈袁朗让她用筷子，她就用筷子，只是手太小，那一双筷子在碟子里戳来戳去，怎么也夹不起来。厨娘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更加精巧的小箸，塞到小女娃手里，又从食盒里端出最后的一叠饼来，向小女娃笑道：“这次给家主单做的，他口重，做的有点咸，你得就着饼吃。”
　　林月梢也跟着一路跑，见证了这一切之后，便背着手往后院溜达，心里赞叹道：“这陈疯子心肠倒好，虽然疯了，家仆倒是还把他捧在手心里，可见平时陈疯子得到的尊重是真的。他家家仆也真心不错，不拜高踩低，对逃难来的人还如此细致周到地照顾。这么说来，陈袁朗疯了还真是有点可惜。不知道银狐公子天下圣手，有没有能治疯癫的药？治好了他，也算是报答庇护之恩了。只是，他是怎么疯的？”
　　这个答案被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陌解答了。
　　陈陌带着最后一波朱雀城的人来到陆城之后，自己不便在白日里出现，于是让吊唁侍卫的兄弟们也假扮成难民，引着众人进了陈府。他自己则在夜里换了一身夜行衣，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陈府。
　　陈府似乎还是一切如旧，亭台楼阁，细水流觞，还有后院四角摆放的大缸。陈陌顺着蜿蜒的小路，径直走到后院，见东首的小屋里还亮着灯，便悄悄走到了窗前，向里一瞧，也是一愣。
　　陈袁朗虽然疯癫已久，但家仆们悉心照料，一身华服从来是一尘不染，连头发都一丝不乱，尤其坐在那里悠悠一笑，神似轩辕，绝对不像是丧失心智的疯子。
　　那日林月梢打烂了一屋子的西瓜，也溅了陈袁朗一身西瓜瓤。可巧陈袁朗对西瓜味儿有执念，说什么也不让家仆换这身衣服，连头发上沾的西瓜汁也不让洗，谁动他他几乎就要张嘴咬人。耗了几天，林月梢实在良心不忍，给他脱衣服这种事儿她即使在装疯也下不了手，但洗洗擦擦还是可以的。于是便亲自端了个新鲜的西瓜冻，摆到陈袁朗屋里，又端来几个大木盆，把他摁在桌前，开始仔细给他擦头发。
　　大概疯子跟疯子之间有特别的“你懂我我也懂你”的气场，陈袁朗这次并没有露一口大白牙吓唬林月梢，老老实实坐在那儿，看着林月梢仔仔细细给他擦完了左手，就非常自觉地把右手递了过去。但等要给他擦头发的时候，陈袁朗感觉自己周身的西瓜味就要被抢走了，立马“蹭”地站起来，在屋里左躲右闪，就是不肯就范。
　　林月梢瞅着他那被西瓜汁淋的头发都黏成条了，好像头上插了跟筷子一样，他还伸手小心翼翼护着那根“筷子”，简直哭笑不得。疯子之间比撒泼，林月梢是不怕的，于是一咬牙，伸手一把薅住陈袁朗的头发就往椅子上拽。陈袁朗半歪着头，双手叉腰，倔强地不肯让步，气得鼻子里直出气。林月梢最近见惯了他这个表情，知道他下一秒就要吐口水了，于是赶忙撒手，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块葛帕，笑道：“香的，这也是香的。”说着就丢到陈袁朗的脸上，趁着他视线被遮挡，一把把他拽到椅子上，开始给他一缕缕梳理头发。
　　林月梢素爱荷叶的香气，她当年做的竹叶肉糜，得到过轩辕亲自点赞。后来小白孝敬母亲，跟银狐公子摆弄了几天，配置了个小小的香包回来送给林月梢。这荷叶香包味道清淡，非近身不可察觉，因此林月梢也一直放心地带在身上。这葛帕一直包裹着香包，所以也沾染了荷香。林月梢见陈袁朗喜欢西瓜寡淡的清爽味道，想来他对荷香也不会反感，于是拿这帕子吸引他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陈袁朗一下子就安静了。那帕子盖在他的脸上，只见随着他轻微的呼吸，那帕子也轻微地起伏着。陈袁朗从帕子角上露出一只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林月梢。
　　林月梢瞧这一双杏花笑眼，心里啧啧道：“南海女尊真的好福气，专嫁陈家儿郎，父辈都长得这么祸国殃民，怪不得南海女尊的后代们也个顶个生的出色，大陈氏祖母和小陈氏祖母即使年岁大了，还是那样的貌美。”林月梢突然想到，作为南海的后代，不经意间把自己也夸进去了，于是心里一乐，裂开嘴就笑了。
　　“反正是疯子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陈袁朗一只眼看见林月梢突然乐了，也扯下帕子，跟着她一起乐。他瞅见林月梢腰间有一枚露着一般的钱币，是被刚才的帕子带出来的，于是伸手去拿。林月梢见他出手轻浮，照着他的手就狠狠掐了一下，陈袁朗“嗷”地叫唤了一声，指着林月梢道：“谋杀亲夫。”
　　“谋杀你奶奶个嘴！”林月梢心里骂道。
　　但见他目光所向，是自己腰间那枚钱币，林月梢又突然间不好意思起来，不应该疑心一个神经病疯子单纯的世界，于是拿起那枚钱币塞到陈袁朗手里，笑道：“金银梅花币。”
　　没想到就这短短的几秒钟，陈袁朗已经失去了对钱币的好奇，只捧着帕子愣愣出神。
　　陈陌在窗外看了许久，低声叹了声气，推门而入。
　　神经病果然不按常理出牌，大晚上的无声无息推门闯进来一个人，陈袁朗只瞧了一眼，就咧开嘴笑了起来。
　　“疯子应该是这样的反应，知道了。”林月梢也跟着咧开嘴笑了起来。
　　陈陌先向林月梢郑重鞠了一躬，道：“林首尊，小白公子还活着，给我留了信息，让我好好照顾你。凤羽将军赶到风溪城去支援你们北曌大军了。桑秋水涉那个国师，对年轻人的血肉特别感兴趣，所以从朱雀城里逃难出来的，大多是十多岁的青少年，我们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了。南海陆城和岛城的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在这陈府，一定能保得住诸位安全。”
　　林月梢仍然咧着嘴笑嘻嘻地，心里想着：“知道我疯了还跟我交代那么多，小白交的这个朋友还不错。不过最后这句话，未免托大，连南海使团的陈大人都不敢在陈府里造次，你这个逃亡的吊唁侍卫怎么口气如此之大，敢做的了陈府的主了？”
　　陈陌转身走向陈袁朗，从林月梢手里接过水盆，继续小心翼翼地给他梳理头发。林月梢偷偷瞥见，陈袁朗大概怕眼前这个人投他的葛帕，悄悄向袖子里藏了，抬眼冲陈陌谄媚地微笑道：“大哥。”
　　这话一出，林月梢和陈陌皆是一惊。
　　陈陌先是一愣，手上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掰过陈袁朗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道：“袁朗，你还认得我？”
　　陈袁朗拍手笑道：“大哥不吃草, 二哥不吃料, 三哥不喝水, 四哥不拉套, 剩下小五, 瞎独跳，瞎独跳。”
　　陈陌突然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陈袁朗的肩膀，喃喃道：“你为了大哥，才变成这样。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大哥回来了，垂涎岛要是来人，有我撑着，必不让你一个人再经受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