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民国]》弹冠按剑

4、Chapter3 错,错,错

　　翌日黄昏，当坐在红木描金书桌前的赵择麟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母后，他像是全身的气力都随着这最后几笔一道消逝殆尽了一般，把手中价值不菲的金星钢笔胡乱一甩，直接摊倒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妈.的，原来还真不知道，这几个洋文居然这么难背，歪七扭八的和个毛虫似的，那个姓叶的是上天派来整自己的吧！

　　赵择麟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暗骂，一想到自己居然在家里乖乖抄了大半天的洋文，内心的怒火就几乎快要把他吞噬。

　　今天清早当赵择麟刚一起来便把父亲昨天教训的话语悉数抛之脑后，当他洗漱完毕向往常一样兴致冲冲地往院外跑去时，却发现院子的红漆大门居然落了锁，赵择麟这才想起昨天父亲说的那番话，愤懑之情油然而生。

　　正当赵择麟站在院内的那棵已有百年之久的古槐，准备借着枝条翻出院外之时，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那声音温润低纯，仿佛悠扬作响的大提琴，平徐沉缓：

　　“赵少爷，就算你真的翻出了这大院，可没了令尊的庇佑，在这偌大的上海滩里你依旧寸步难行。”

　　见那身着青衫的颀长身影向自己缓步踱来，虽然早已料到这事定是出于父亲的授意，且对方神色温润，眉目谦和淡然，没有丝毫的恃才傲物。但不知为何，对方身上的这股若即若离的疏离感却更加令赵择麟心生不快，赵择麟侧过身来双手抱臂，扬着下巴斜睨了叶问嘉一眼，毫不遮掩地出言讥讽：

　　“叶问嘉，爹昨天说让我跟着你学习，可是没说要把我软禁！就算我爹再看好你，可这间府邸到底是姓赵可不姓叶，何时轮到你来管教我了？”

　　“赵少爷所言不错。”

　　仿佛对赵择麟趾高气扬的模样熟视无睹，叶问嘉脸上的温润神色依旧没有丝毫改变，他平视着赵择麟充满嚣张气焰的双眼，镜片后的双眼好似被人把玩已久的玉石，润泽通透却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尽的圆滑温凉。

　　“但叶某初来乍到受人所托，自是不可做辜负令尊的信任，做出此等自毁招牌之事。”

　　听到父亲的名号，赵择麟闷哼一声，心中冷冷道，你不就会搬父亲这座靠山来震慑自己吗？仗势欺人的家伙。但赵择麟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这招也的确高明，万一自己真的忤逆了父亲，别说去梨园逍遥自在，估计自己连财源估计都得被断得一干二净。

　　*

　　虽然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赵择麟也只得收敛了翻墙出逃的想法，忍气吞声地向书房走去，路过叶问嘉身边时还不忘侧头瞪他一眼，叶问嘉也微微勾唇，侧头报以微笑。

　　“这下你满意了吧？”

　　赵择麟一边瘫倒在身后柔软的皮质椅背上，一边有气无力地活动着发酸的手腕，没好气地对坐在窗户旁的木凳上读着的叶问嘉如是喊道。叶问嘉便放下杂志，起身将赵择麟面前的作业本拿在手中，仔细检查了起来。

　　黄昏时分的橘红霞光透过玻璃洒落在叶问嘉的脸颊上，使他的左半边脸显得柔和了起来，浓密的睫毛洒下一片青鸦。但与此同时，高挺的鼻梁阻挡了灯光，使他的右脸依旧被阴影覆盖，微垂而专注的眼眸仿佛漾着姑江面的粼粼渔火，令赵择麟不由一时看愣了神。

　　叶问嘉拿笔在那本子上勾画几处后，便将手中的本子放至赵择麟桌前，用指节分明的手指指着上头的几处错误，俯身道：

　　“不错。赵少爷学起东西来也算是有模有样，若是字迹再工整些便好了。”

　　华灯初上，落日余辉给叶问嘉低垂的发梢泅上了一层稀薄的浅金，粘稠的晚风子窗外鱼贯而入，送来了院中古槐的芬芳与泥土的清香，抬头仰视着不远处触手可及的俊朗侧脸，赵择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心悸。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无名慌乱，虽然明知对方的确写得如他本人一般干净利落的漂亮行书与洋文，但赵择麟仍口不择言地胡乱犟嘴：

　　“你懂什么？本少爷我这写的是气魄，书法界的豪放派的柳……柳永懂不？”

　　见自己话音刚落，叶问嘉脸上的笑意更甚，甚至透露着几分少见的无奈，赵择麟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莫名其妙：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你笑什么？”

　　“赵少爷若有时间还是多看些书吧，免得惹人家笑话还不知为何。”

　　似是对赵择麟的回答感到无奈，叶问嘉本来下意识地便想如往日一贯地收敛情绪，但最终却仍是没能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赵择麟第一次在对方的笑意中发现了除疏离以外的其他情感。

　　“切，谁说我平时不怎么读书。”

　　一下也来了倔劲，赵择麟嗤笑一声，尔后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

　　“像我这种花花公子，肚子里若是没点情诗墨水，又如何能讨得小姑娘们的欢心？近至徐志摩林徽因泰戈尔，远至李煜李清照纳兰容若……别的不说，对这情诗，我也勉强算是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所猎甚广了。”

　　“不过，你不会要像之前被我气走的那几个老古董一般引经据典，装模作样地说什么，‘读诗是为了诚意修身，而并非装饰门面’吧？这话我可是一百个不乐意听。”

　　末了，见叶问嘉并不言语只是继续微笑，以为是对自己的观点不屑一顾，一向对那些古板酸腐的儒生博士们没啥好感的赵择麟撇撇嘴，面露不满。

　　“不。”叶问嘉敛去了眼中的哑然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佩服你这般真诚罢了。”

　　听到叶问嘉这分不清是假意还是真心的赞许，赵择麟内心不光没有沾沾自喜，心下反而平添了几分并无征由的暗自不爽。

　　说实在的，身为小少爷的赵择麟早已养成了嚣张跋扈横冲直撞的脾性，从始至终哪怕到现在，他也依旧看不惯叶问嘉话下滴水不漏中透着的圆滑市侩。

　　“不过若说起情爱诗，不知赵少爷最喜欢的是哪首？”

　　瞥见赵择麟手边诗集扉页上印着《凤头钗》，叶问嘉沉吟开口。

　　并未料到平日中看着如谪仙神人般不近红尘的叶问嘉居然会问自己这种问题，赵择麟一怔，但在将脑海里有印象的爱情诗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个遍后，他却是极为诚实地摇头摊手：

　　“……这我还真不知道。”

　　赵择麟读记过不少情诗倒是所言非虚，但他对一首诗的欣赏虽然狂热，却总超不过一周，经常是今天喜欢这首“旧爱”，明天便会有了“新欢”。沿着这个思路，赵择麟仔细想想后发现自己虽然和不少姑娘风流一夜过，但要说爱上过谁也那也还真是没影的事，甚至可以说他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爱情。

　　“……我可不喜欢那些腻腻歪歪的情诗，都是些酸腐的文人在那为赋新词强说愁。”

　　赵择麟皱了皱眉头，对方这看似风轻云淡的问话令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焦灼。但不过片刻，不知又有什么鬼点子涌上了心头，他的眉心很快舒展开来，先前那股没脸没皮的痞笑也恢复依旧，他故意上前两步，直视着对方那双通透温润而又深不可测的双眼，出言戏谑：

　　“叶先生，你可是人称‘气度清朗’的留洋学士，懂得洋鬼子所谓的那套绅士礼仪，和我这一介没沾过多少墨水的商贾之子探讨诗文实在是有些欺负人了吧？”

　　赵择麟故意咬了“气度清朗”这四个字，明明是溢美之词，但从赵择麟口中说出却透着些不明不白的揶揄调侃之意。

　　“你的才华横溢我自是毫不怀疑，与其谈这些枯燥无味的无聊玩意，叶先生要不要改天和我去醉花满楼玩玩？”

　　见叶问嘉并不言语，自以为戳着对方软肋的赵择麟心下一阵窃喜，他眉梢上扬，洋洋得意地乘胜追击：“怎么？叶先生难不成是怕尊夫人知道吗？”

　　“……三年过去，她只怕早已入了六道轮回了罢。”

　　沉吟片刻，听见对方看似面不改色地淡淡说出这么一句话，赵择麟先前轻浮的嬉笑立即凝结在了脸上，他实在没有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心下惊诧不知如何开口时，赵择麟无意对上了叶问嘉微垂的目光，眼神交错间，赵择麟看清了对方眼底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孤寂而又寒凉，就像是高山上的泉水，平日里温润剔透，然而一旦及至寒冬，便会霎时聚结成坚不可摧、令人胆寒的冰刃，摧毁面前的一切。

　　那眼神虽稍纵即逝，却如刀雕剑琢，赵择麟断然不会认为那是自己的眼花。明正值盛夏，他却感到了一股的刺骨冰冷的寒意攀上他的脊背，令他不寒而栗。

　　“抱歉……”

　　努力翕动了两下嘴唇，喉咙却像被人扼住般，赵择麟最终依旧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语塞般地吐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字词。

　　“今天便先教至此处，余下的课业你今晚先行完成下次再行讲解。”

　　淡淡落下这么一句话后，叶问嘉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赵家的墨色大门，一袭青衫在微风中上下翻飞，竟莫名带了几分萧索凌冽的意味，他的身影也逐渐隐没在了氤氲着猩红霞光的蓊郁树木洒下的阴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