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民国]》弹冠按剑

3、Chapter2 赵家宅院

　　见赵择麟进了院落赵父到也不急着睁眼，虽因早已过了不惑，赵父的脸上不免有些中年人特有的疲惫倦怠，但一双眼睛却依旧目光灼灼，亮若鹰隼，鬓角虽略有斑白，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又去赌场了？”

　　赵鹏程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任何责备之意。

　　赵鹏程与赵择麟的母亲苏嫣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两人是双方父母指腹为婚，但感情却颇为深厚，即便在清末民初，达官贵族们纷纷抛弃包办婚姻与糟糠之妻的大背景下，赵择麟依旧与其毅然成婚，且并未纳妾娶小姨太，在苏嫣然生下赵择麟不过几年便得病而亡后亦未再娶续弦。

　　“爹……我们这十天半载的才能见上一面的，你就别忙着数落我了，可别气着自己。”

　　赵择麟上头有着大哥赵克己和大姐赵秋棠，只不过一个在香港帮父亲照应着香港方面的琐碎事务，另一个则在英国留学，不过掐指算算怕是马上也该回了国。虽是同胞，但大姐长得像父亲，眉眼干干净净有棱有角的，而赵择麟则长得更像母亲，皮相柔和得甚至有些轻佻，一双似醉非醉的朦胧桃花眼分明便是从母亲那儿“借”来的。

　　许是因看见赵择麟便会忆及亡妻的缘故，赵鹏程对赵择麟这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宠爱到几近溺爱，对他的各种无赖败家行为只要不太出格，一直都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态度。

　　心知父亲虽然面上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正色模样，心里其实并未因此生气，赵择麟赶忙吩咐女佣送来了碗上好的正山小种，轻吹两口后亲自弯腰捧到父亲面前，动作虽看似恭敬顺从，脸上却依旧是幅痞气十足的嬉皮笑脸。

　　轻呷一口碗内的微涩茶水后，赵鹏程抬手捋了捋颔下的一小撮胡须，语重心长道：

　　“……以后收敛点，虽然你有爹的名义罩着暂时没人敢动你，但等爹走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今下局势瞬息万变，倭寇未除，内患四起，你这小子还是老实点好。”

　　“呸呸……您瞎说些啥呢，您今个才四十有五，身体硬朗，吃啥啥香，正值年富力强春秋鼎盛的大好时光，说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不是在折煞爹您的贵气嘛。”

　　“油嘴滑舌……”赵鹏程笑骂着摇了摇头。

　　虽然平日里没少被下属们拍过马屁，但一直还是却属赵择麟的“诨话”最让他感到舒心，在商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赵鹏程最喜欢的也正是自家小子的察言观色，通晓人情.事务。

　　感受到赵择麟一直在偷瞟站在不远处的灰袍青年，赵鹏程咳嗽两声后便开口介绍：

　　“麟儿，这是新来的国语老师叶问嘉，以后就由他来教你读书。叶先生可是方圆百里内远近闻名的大学士，别看他就比你大了五岁，可人家不光去日英两国留过学，还精通国学之道，要不是爹亲自出马，叶先生可不愿意来教你这种小鬼头。”

　　“爹！之前不是说好了不再给我请先生的吗？您怎么能出尔反尔！”

　　闻言，上一秒还兴高采烈的赵择麟脸上的笑意却在瞬间烟消云散，他猛然从佣人们搬来的竹椅上站起了身，如虬枝般盘结在一起的眉峰将他内心的不快暴露得一览无遗。

　　父亲这哪里是什么给自己找什么教书先生，分明就是想找个替他管教自己的人！

　　“你这小子……”对自家小鬼说变脸就变脸的性子早已了若指掌，赵鹏程也不恼怒，只是将手中的海棠珐琅茶碗搁置一边，慢条斯理道，“这年头虽然乱了些，今个刮风明个下雨的……曹雪芹说的什么你什么我的……”

　　“老爷，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见赵父因突然忘了词而有些烦躁地用食指敲击了两下手边的木桌，站在父子俩不远处的叶问嘉便颇为懂得察言观色地轻声提醒，声音好似游戈山涧的溪水、天上月明的光辉，恭谦清冽却听不出阿谀献媚。

　　“哎，对！麟儿你瞧瞧，这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像是对赵鹏程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转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柄铜制雕花烟斗，吸上两口后缓缓开口，语气里透着几分愉悦，不知是对这烟草还是对叶问嘉的眼力好。

　　见父亲这副模样分明就不是来与自己商议而是来知会自己，此前已经气走了三位先生的赵择麟对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道父亲虽大字不识几个，却是爱附俗风雅，看见别人家少爷小姐都请先生、去私塾的，非得把自己也跟着追追潮流。

　　赵择麟于是便把所有的怒火一股脑地倾泻到了面前这个像老学究一样，身着一袭暗纹青袍的青年身上，他极为轻蔑地扬眉上下打量对方一番后，嗤笑道：

　　“叶先生，你留过洋怎么还穿成这个样子，长袍马褂，一副老学究的酸臭模样，你不早该西装革履，对着那群洋鬼子俯首称臣了吗？”

　　面对赵择麟尖牙利嘴的讥讽叶问嘉倒也不恼，只是迎上赵择麟那盈满怒意的目光，脸上的笑意却是未有丝毫删减：

　　“正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无论外在如何变化革新，倘若内心依旧固守陈规旧说，依旧是徒劳无益。更何况古人有云‘人不可貌相’，在这乱世里更是如此，我想小少爷应当对此亲有体会。”

　　“你……！”

　　听见对方这意味深长的话语，从小到大向来是都是被人好言好语地当作尊菩萨供奉着的赵择麟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哪能不晓得对方这是在讽刺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赵择麟铁青着脸瞪着对方，面目狰狞，目眦尽裂，表情扭曲的堪比开岁时用来驱魔的关公画像，要不是父亲还在面前，他真想直接上前去把对方胖揍一顿，撕烂他那虚伪疏离的含笑面具，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嘲讽自己。

　　但不论如何，叶问嘉的这套说辞倒是与父亲赵鹏程素来信奉的想法不谋而合，父亲并未另辟府邸，搬进那富丽堂皇的洋房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心知说不过对方，赵择麟便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与叶问嘉抬扛。

　　知道自家小子早生性倔强，有时生了闷气就连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赵鹏程便放下了手中的烟斗，捋了捋胸前的胡子，继续不紧不慢地出言连哄带劝：

　　“没文化，多丢人呐。你看看爹现在虽说家财万贯，明着没人敢说，可外人暗地里还不都偷着笑爹不识几个大字。乖乖听爹的话，改天带你去唐梁梨园看戏去。”

　　听到“唐梁梨园”四个字，赵择麟眼睛蓦地一亮，唐梁梨园可是何许地方？上海滩里的四大名伶那里头可就占了三，可谓是家喻户晓风靡一时，上层权贵无不以出入其中和与其中的名伶交往为荣，借此当作向他人炫耀的谈资。

　　赵择麟便曾花重金在那里同一位艺名叫“凤陵儿”的名伶一夜春风过，但当这事被父亲知道后，极少对他动怒的赵鹏程却拿着根铁拐杖在院子里追着他打了一宿，一边抽还一边骂他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不肖孙，居然把自家的血汗钱往一个不干不净的下九流婊.子身上砸。

　　此后，赵择麟一连在床上躺了一周，要不是家里平日里素来对赵择麟疼爱有加的女佣刘妈护着，赵择麟估计就得被父亲用拐杖捅成个马蜂窝。

　　听到这话赵择麟心里自是乐开了花，但转念想起了自己之前被打得掉了层皮的事，瞬间便觉一阵肉疼，于是便压下自己内心的欣喜若狂，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闷闷道：“爹你不会又骗我吧。”

　　“臭小子，还想偷着乐来诓你爹？爹什么时候说话没算数过。”

　　早就对赵择麟的那点小心思一览无遗，抬头瞥睨了眼故作苦恼的赵择麟，赵鹏程出言，语气里透着几分久违的笑意：

　　“当然，你不许胡闹。”

　　见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已被父亲察觉，赵择麟随即嘿嘿一笑：“就知道爹最疼我了。”

　　“你小子今个嘴巴是抹了蜜了，还是又去外头腻歪人家姑娘去了？居然知道和爹讲客气了。”

　　或许是因前几日的那笔与外国通商的单子得以顺利解决，赵鹏程今天心情显然不错，语气里甚至都久违的透出了几分笑意。

　　见父亲开拿自己开玩笑，赵择麟当然能听出父亲的言下之意，赶忙便举起拳头做起誓状，信誓旦旦道：

　　“爹，你放心，我今后一定改过自新向您学习，争取早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咳咳……你都成了年，也该成熟点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还是不奢望了，你以后别再给我添乱爹就算是心满意足了。”

　　因常年抽烟的缘故，赵鹏程的声音总是如砂纸打磨般晦涩沙哑，他轻咳两声后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眼中虽有着些许恨铁不成钢之意，但更多的却是抹不去的宠溺。

　　“行了，乖乖听叶先生的话，可别把人家叶先生这等英年才俊也气走了。钱庄上还有些事，爹也就先走了”

　　又再度絮叨了两句，赵鹏程便叫下人收好了茶碗木桌等物后缓缓站起了身，在几名随行保镖的护拥下走出了大门。

　　赵家自赵择麟的高祖父那辈起便世代经商，到父亲赵鹏程这已是第四代。嘉道年间，清朝廷面临内忧外患，财政市场因而遭到波及，但凭借长期以来积攒的财政人脉以及一些投机倒把的小伎俩，赵家在此风波中虽有波折，却也并未动其根基。

　　但随着银行在大陆的飞速普及发展，洋厘银拆的手段已经很那再那么轻而易举地控制金额市场，钱庄的状况可谓是江河日下。父亲赵鹏对钱庄的现状也是一阵头大，最近这一个月几乎没在家里过过夜，忙得是焦头烂额，估计也是怕在这种非常时期赵择麟再给自己惹出什么祸端来，因而才请了个人来教他念书。

　　听着父亲轿车的轰鸣声消失不见，先前还嘻嘻哈哈的赵择麟瞥见不远处如青竹般孑然站立的叶问嘉便立即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开口道：

　　“喂，提前说好。你呢，是想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我呢，是想出去寻花问柳吃.喝.嫖.赌，咱俩约法三章，我出去玩你不管，我也自然会在我爹面前说你的好话，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少爷说笑了，叶某既然受人所托就自当尽力，不能辜负了令尊的信任。”

　　叶问嘉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知为何看见对方脸上这看似清浅和煦的笑意，赵择麟却是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耸了耸肩膀，因在赌场坐了一整天而疲倦不已的他打了个哈欠后便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随口：

　　“随你，反正腿长在本少爷身上，你也拦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