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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一 嘉问(下) ...

  •   在外留学时,我曾在图书馆中读过与心理学有关的书籍著作,我从中知道了一个心理原理——“吊桥效应”,说的是倘若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走过吊桥,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而倘若此时碰巧遇见了另一个人,便会错把这种心悸归结为对对方的心动。

      我识人察物一向极准,我能感觉到自那情诗一辨后,赵择麟看向我的眼神又多了数分好奇与窥探。

      杀人诛心,我一直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设了个局,像是用食饵引诱猎物的猎手一样,循循善诱般地放出和我的过去还有亡妻相关的事情。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猎物乖乖入彀。

      但我却也知道,这整场圈套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仍是猎物要对笼中之肉感兴趣,即便我想得如何天花乱坠,但对方若仍旧毫无所动,那这一切的一切便都只能是存在于臆想的空中楼阁。

      虽然我自诩观察敏锐,但毕竟情感之事是很难琢磨通透的,我并没有能够笃定一切的能力,直到在黄家晚宴上我在露台外遇见了他——

      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告诉我,我猜对了。

      一切的进展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我在赵克己负责的商船上动了手脚,泄露了货物信息,并把这一切的过错引到对方身上,让赵鹏程同他争执决裂,然后再把这个消息放给赵家在同城的仇家,自然引来了一堆早就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蚊蝇,至于之后究竟是绑架勒索还是抛尸荒野,便都与我,或者说看似与我无关了。

      我曾打听到,因为这些年来酗酒抽烟,加上料理偌大钱庄的辛苦操劳,赵鹏程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着的那般结实硬朗,所以当他得知赵克己遇害的消息后因气血攻心而被送入医院急诊时,我并没有感到过于惊异,因为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还尽在我的掌握。

      但我唯一没有料算到的是,当赵择麟在手术室外等着赵鹏程的手术结束时,靠在我肩头睡眼惺忪地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看向我的眼下是一片鸦青时,我心中竟生出些不忍与悸动——

      这种感情是在她逝世后我便不再有过的,而这种感觉在除夕夜我与他并排坐在长凳,他借着夜色掩印,试探般地握住我的手时达到了顶峰。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便已没有了回头的余地。更何况事已至此,他若是知道他父兄的死皆与我难脱干系,定然不会再这般沉沦。

      我种了一盆红色的三色堇放在书桌上,这种象征着思念的花是我曾同她约会时送给过她的,当时还盆里夹了张写着花语的信笺,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在看见这盆花卉时眼中燃起的小鹿般亮晶晶的光芒,和随之而来的吃惊高兴与捂嘴而笑。

      在赵择麟把赵家家宅典当抵押出去,我便借机把他挽留了下来,同我暂住在一起,有时坐在桌前读书或者审对报表时,我偶尔会对着那盆花发呆,赵择麟好像能猜出我内心的想法,但他却从不干涉。通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发现与外表的落拓放浪相反他内力也是个极赋小聪明的细致人,所以我不由担心他会不会对我的这一切谋局早有觉察。

      但事实证明,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杞人忧天,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执迷不悟和义无反顾。

      后来,我便按照一开始就拟定好的“剧本”,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让他立于摇晃的危桥,然后再将自己摇身伪装成拯救他的骑士,成为他第一见到的“母鸟”。至于那一连串枪声乃至身上的枪伤同样也是我避开了要害自己开枪故意留下的。

      我知道他虽然外表看似放浪浮逸,但内心里却有着旁人难觅的善良,所以他上当上得很快。

      随之我也很快发觉,他虽然对待情.事的态度很是放浪随便,但对待精神上的感情却是出乎意料的认真,所以当他方退了低烧,半倚在床板上神色认真到几近凝重,一字一顿地质问我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救他又到底喜不喜欢他时,我犹豫了。

      “叶问嘉,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要是对我没感觉那之前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帮我,对我那么好?”

      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回答,甚至迄今,我也难以给出一个令人满意信服的答案——只不过现在我想欺骗的人从他变成了自己。

      可他被蒙在鼓中不知道罩外天地,但我却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编织的假象。

      梦醒了,编织的假象破灭了,便如泡影般,什么也没能剩下。

      当我在库房把那张印着码头大火案的陈年报纸递给他时,我看着他的眼神由惊诧到不敢置信,之后便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极其厌恶了起来,不想再看我一眼。

      而我也同他们发生了争执,那个纹着虫蛇纹身的青年虽是她名义上的堂弟,但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混混,道内被呼为“青蛇”,他在得知堂姐死讯后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借机就傍上了我,这些年来一直以此相挟敲诈勒索我,他眼神愤恚的说一定要把赵择麟千刀万剐才能解他这些年来失去堂姐的心头之苦。

      可我从头到尾却只是沉迷,迟迟没有下手,直到最后我帮他上了药,替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即使他从始至终都把头撇向一边,嫌恶般的,看也没再看我一眼。

      然后,我引来了他父亲的旧友,任由她帮赵择麟解了本就不甚结实的镣铐,扬长离去。

      他们前脚方走,沈清河后脚便闯了进来,一直以来我都在暗中跟踪调查赵择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气势汹汹地凛眉质问我,仿佛我才是这场运筹帷幄的一切胜主时,我很想告诉他,这场对峙毫无意义,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输了,而且,一败涂地。

      沈清河闻言朝城外亟亟赶去,起初我还有继续调查,知道沈清河在追上赵择麟后,二人一道去了山村,而我虽得到了赵家的产业,却也留下了许多麻烦,青蛇继续纠缠,先前害死赵克己的对家也大梦初醒,知道了先前一切都是我下的诡计,想要藉此威胁,我便也无力再管其余,断了同赵择麟有关的消息。

      后来二十余年的生活乏善可陈,我打理着赵家产业,搜寻着同他有关的雪泥鸿爪般的遗留痕迹。只是,我破了这么多年来因沉疴而对自己下的禁酒令,我会在她每年的忌日时喝得酩酊大醉,可我却不知道究竟为谁,因为我向赵择麟道破这一切时是同一天。

      我觉得很累,有时更无端会想起他,想起那段朝夕相处的时光,突然觉得一切竟无比鲜活。

      抗战结束,赵择麟再度回到了上海,我知道他甫一回来便开始大肆收购赵家产业与二十年前被典当出去的屋宅,但其实早在当年后不久我便已暗中替他赎回了赵家宅院,至于这些年来被我握在手中的赵氏股份,我也在再度做了场假戏后,拱手送还了回去。

      在拿到医院给的诊断书时,我十分平静,因为在我亲手毁了一直以来保持的绝对的理智与克制,开始时常酗酒时,我就知道这样的结局已是迟早。

      这估计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终究还是玩火自焚了。

      而我唯一没能料算对的是他竟然没有杀我,在与他正式相见前,我曾千万遍地假想过,我以为他会毒打我、谩骂我,质问我、折辱我,把这些年来受尽的一切苦难归结偿还到我身上,最后再将我千刀万剐,而这样也许同样能消除我内心隐忍多年的愧歉,让我在临死前得到最后的释怀与解脱。

      他在满脸冷笑地奚嘲我一番后倚着铁栏抽了包烟,我同样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犹豫,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他之后淡淡说的那三个字:

      “……放他走。”

      我很吃惊,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乱了套,全然超乎了我的预料,但仿佛对我的诧愕视而不见,他只是碾熄了扔下的烟头便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出了地牢再见天日,竟让我产生了一种犹如轮回新生的恍惚感,我抬手遮住光线眯了眯眼睛,看着四周涌动的欢庆人潮,重获“自由”的我竟反倒不知该去往何方。

      我顺着人流漫无目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售票口,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些初建的站台,身后传来他人的催促,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队伍竟已排成了长龙,人头潮水般攒动着。

      人海沉浮,大家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想知道别人的故事。

      我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在夹层中找到了些余钱,发现刚好能凑出一整张车票。

      我沉思了一会,然后抬手买了一张去往西藏的票。

      来到了边藏后,我身上剩下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我借住在喇嘛庙里,因为不懂藏语所以我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谈话,和他们也交流不多。

      只是到后来,我感到自己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恶化,我便同庙中的主持说自己得了绝症时日无多,却曾经伤害过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知道想对方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而我本也该不奢求他的宽恕,却还是忍不住想在死后寻求救赎,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新生的轮回,问他在我死后能不能将我天葬。

      在得到迟疑后的摇头否定,我沉默了一会,解下脖颈上系着的那块“喜得鹿”怀表。

      “在我死后如果有人来庙中找我,烦请大师把这块怀表还给他,这本就是该属于他的。”

      “……只不过他该恨透了我,又怎么可能会寻到这来?”

      像是对我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可笑,我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庙中的主持并不多问,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待我说完后接过了我递去的铜黄怀表,双手合十。

      我在怀表的后盖夹层中塞藏了一张薄薄纸条,权当最后的剖白,虽然明知他会来这里的可能万分之一,能拿到怀表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可我还是把这封称不上信的文字删改了无数遍,最后却只化为了寥寥数语——

      “赵择麟:
      古人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若有幸让你看见这封信时,想必我也已摆脱世俗,乘风扶摇,逍遥快意于天地。
      我与你的相遇从一开始便是一场虚幻的骗局,时至今日,我曾做过的陈年之事想必你也早已了解得一干二净。
      在狱牢中,你给出了我关于当年关于天葬之事的回答,可你雨夜时面向我的执拗质问,我先前却并未给过你确切的回答,而如今,看着历历在目的回溯光景,我却想在超脱远离尘世一切前给你一个迟来太久的回答。
      我知你此生今世都不原谅,我也断没有能够求你宥恕的资格,我与你之间所隔阂的至死都必定仍是血海的深仇。可若有所机会,我会再向你道一声,对不起。
      叶问嘉
      1950年春末”

      看完这张从后盖中取出,如蝉翼般脆薄的纸条,赵择麟伫立在原地沉默良久,他盖上表盖,把怀表翻至背面,用小指拂去上头染着的齑粉尘土,表盖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细细刻着的俨然是他隽逸洞达的漂亮笔迹——

      “是。”

      【番外一 嘉问·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个以沈清河为第一人称视觉的番外二,然后就真的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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