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民国]》弹冠按剑

28、番外一 嘉问（上）

　　“启仲尼之嘉问,告性命以依方。”

　　我是叶问嘉，出生在光绪三十年的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家庭，家业虽不算大富大贵，父亲却也读过大学，算是那时为数不多的高级知识分子，嘉，美好；问，名誉，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刻苦求学，做一个博闻强识的文人君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五岁时父亲便送我到城中最好的学堂习书，而我也的确是个读书的料，无论是佶屈聱牙的拗口古文还是令旁人抓耳挠腮的算学几何，对我而言都轻松简单。虽说在我出生那年沿袭千年的科举制度就已经被摒弃废除，但父亲对此仍很高兴，他觉得我没有给他和赵家的列祖列宗丢脸。

　　彼时，政局动荡，西学东渐，虽说随着《奏定学堂章程》等章程的颁布，原本墨守老祖宗成规的旧式学堂开始逐渐教授诸如人文科学之类的西方学说，但大多讲授的仍不过只是一些流于表面的皮毛，披着的洋气外衣仍旧掩盖不了其下的陈腐气息。

　　我的父亲一直是个对政局极有眼见与洞察的聪明人，这也是他从小就教导我为人也好，处世也罢，都要透过那层表面的皮囊去探寻其中真谛的原因所在，也就是所谓的“擒贼先擒王”。因此，察觉出这一切的父亲在我初入少年时便已经和母亲商量攒钱，待我再大一些就送我出国留学，去学习最为先进的浪峰思潮。

　　然而，就在我即将登上前往英国的邮轮，突如其来的飞机轰炸却打破了一切的宁静，等我从医院的病床上再度醒来时，得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我的父母一齐葬身于熊熊炮火，而那时，距我的成人礼还有三个月。

　　因为那场轰炸，我的喉咙和心肺也落下了病根，出院后，无处可去的我上了一艘渔船，成了船上的一民帮手以糊口生计，渔船如舟叶般随波逐流地在江上漂浮游荡着，而当渔船再度停下时，我终于久违地站在了结实的土地上。

　　溯游来到浙江沿海后，我便凭着学历寻了份教书的差事，虽然每月都有几十大洋的工资，可父母逝世，除去医药费后手上的钱财又不足以再支持我出国深造，因此我整日浑浑噩噩，直到遇到了那个如江南水乡般清丽温婉的姑娘。她的眼眸如山涧泉水般清澈善良，笑起来嘴角会绽开两个酒窝，就像古时仕女图上女子嘴角的两点面厣。

　　她家祖辈都是渔民，家境并不富裕，甚至有时因天灾人祸一连大半月都捕不着一条鱼，但她仍是说服家中双亲和弟弟，支持我完成了学业，而我也顺理成章地和她走到了一起。

　　但上天像是想把我拥有的所有美好都摧毁般，命运又对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我们新婚后的第二年，她就死了，惨死在从风浪归程的途中，被码头的熊熊烈火烧成了灰烬，尸骨无存。

　　没有尸首，我便只能捡了些她曾穿过的衣物，给她在家中后山建了座衣冠冢。

　　那天夜里，我终于违背了谨遵一年多的医嘱和父亲“借酒消愁不过是懦弱者的借口”的教导，在她的墓前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我开始花费我这几年教书积攒下的钱财，开始暗中调查这场即便登上了当地报纸却依旧没了下文的火灾，几经周折后我终于打听到这场大火的起因是因一场枪战打爆了汽油桶所致，我的新婚妻子就这样成为了资本斗争的无辜牺牲品。

　　后来我调查到了那日在码头送货的家族名字，他们姓赵。

　　我知道像赵鹏程这种老狐狸格外精明，他这种人叱咤商场大半辈子，赚得盆满钵满捞足了油水，即便手段再怎么为人不耻却依旧一定有着他独有的一番手段，这种事手段不能见光，却招招致命，就像冬眠蛰伏的蛇蝎，平时看着锋芒不露任人宰割，苏醒暴起时却一击毙命。

　　我知道贸然接近一定会引起他的警觉，所以在安顿好家人后，我便卖了仅仅住了一年的婚房，买了出国的船票。

　　留学回国后我便包装成了一个海归学士借着上流文人圈子混到了赵鹏程身边，他明明是一介商贩，却意外的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对文人墨客意外的尊重。

　　彼时西洋商行入侵，钱庄生意早已江河日下，赵鹏程同样为此吹胡子瞪眼急得团团转，但人的思想总是有所局限，更何况是在如今形势大潮下仍然恪守古宅的他，当然，这同时这也说明他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否则断不会有如今这般业绩，因此我并没有十足的信心能说服他。

　　我收买了上海滩最大的茶楼中的一群游手好闲之徒，让他们专往人多的地方闲谈嚼舌根造势，把自己包装成学业有成的海归精英，然后递交了悉心准备的拜谒帖，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收拾妥帖地去和赵鹏程见面。

　　眼前之人看着和寻常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并无太多差异，他的鬓角染着斑白，眼神虽然如鹰隼般坚锐，却也难掩其下倦容。

　　方一走进包间，他便让佣人给我倒茶，与我也只是谈天说地，问我国外的近来情况和一些男人们茶余饭后都爱用作谈资的政治形势。我态度谦和有度，但从始至终却一直不卑不亢，面对抛出的问也同样对答如流，对方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笑眯眯地抬手，把手中的雕花红漆的牙烟嘴大烟斗在桌面上敲了敲，然后叫人点烟，继续吞云吐雾。

　　直到日头偏西，赵鹏程才和我聊起了钱庄，他礼贤下士般地问我赵家钱庄今后的走向，我便从国外讲到国内，又列举了很多异军突起的一些商行，和他说钱庄转型是一定的，但毕竟钱庄中有那么多的工人和资金，却不能操之过急，而要徐徐图之。然后又讲了一些结合理论的转移途径，循循善诱，最后才若有还无地抛出若老爷信任便可让我参与。

　　一整趟说辞下来宛若行云流水，赵鹏程一开始不过是一面抽烟一面沉默地听着，但到后来却开始不住点头，像是对我的说法很满意，他又抬手翻了翻我递给他的那几本外国财经杂志，随手翻了几页，皱眉思索了起起来，却很快毛遂顿开，又和我讨论了几处，最后达成了一致。

　　临走前，赵鹏程却又突然叫住了我：

　　“不过，叶先生，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被闻言叫住的我神色一怔，却仍恭谨道：“老爷请说。”

　　但像是对我的称谓并不满意，赵鹏程挥手笑了起来：

　　“叫老爷多生分，更何况现在早就不时兴旧时老人大人这套了，我的儿子也比你小不了几岁，我看你这孩子也讨人喜欢，叫一声伯父不为难你吧？”

　　赵鹏程没有说错，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的确提倡改“老爷”和“大人”为“先生”与“君”，何况我调查到他本身家中就有着一个养子，但他的身上虽然带着天生的亲和，我却仍然能感觉到表象下蛰伏的危险，只是这锋芒蓄势待发，被对方控制得极好。

　　我想他肯定已命人经查探过我的背景，但我对自己的布局手段却同样有着信心。

　　虽说认贼为伯父，我的内心泛起些许涟漪，但面上却仍波澜不惊，反而带上了几分清浅笑意：

　　“赵伯父。”

　　赵鹏程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刚才也说了，我呢，家里还有个闹腾小子，他脾气浑得很，不知气跑了多少教书先生，眼下钱庄诸事繁忙，叶先生若是不嫌弃的话就麻烦有时间替我管教管教他，省得他总在外头鬼混乱搞。”

　　没有料到赵鹏程叫住我竟是为了诉说此事，我一怔，最终却也点头应下。

　　因为这句话，我便作了赵择麟的教书先生，教他古词英文，而我也很快发现赵鹏程的这番话还真不是谦虚，因为赵择麟真的是个混世魔王。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大摇大摆地从赌场回来，他打扮得西装革履，可身上却透着赌场的汗臭和铜臭，头发被用发胶抓得松散不羁，一看就是个挂满花花肠子的纨绔子弟。

　　甫一见我他便就拧起眉头，用一种审讯仇人般的眼神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终把视线定格在了青衫，尔后便双手抱臂，劈头盖脸地冷嘲热讽了起来，我却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应答，却是四两拨千斤，他的脸上瞬间像是打翻了酱油瓶般青黑不虞，倘若不是见他的父亲仍在这里，一定会当场爆发。

　　赵鹏程走后他便凑到我面前，他挑了挑眉峰，一本正经地说要和我“约法三章，各走各道”，他地左手插在裤兜，右手却伸出想同我勾肩搭背，嬉皮笑脸，眉眼满是轻佻，就差没把“我是阔少，我说了算”八个大字写在脸上。我没同意，他便有些生气，估计是从小就没怎么被人拒绝过，但他脸色虽变了又变，最终却还是满不在乎地冲我耸耸肩，道了句满不在乎的“随便。”

　　后来，我同他聊起诗词，发现他虽不学无术，想法也同样享乐慵散离经叛道，但骨子里却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人，倘若没有当年之事，我如果有幸遇到他估计和他关系也会不错。

　　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一开始就错误的因也不可能结出正确的果。

　　赵择麟和他的父亲一样嗜烟爱酒，只不过赵鹏程显然比他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得多，这种人是极其可怕的，而赵择麟则完全不知收敛，是个活脱脱的膏粱子弟，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穿梭于赌场戏院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若是个懦弱心软之辈见此情形，必定会在心中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反正这家业即便来日落在对方手上肯定迟早也会被挥霍得一干二净，倒还不若抓在自己手中，让它们发挥本该拥有的价值。

　　但我并不需要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此行就是来复仇的——我想让赵家人全部陷入地狱的业火，付出他们应有的代价。

　　而在我看似“无意”地同赵择麟提起亡妻时，看着他眼中的惊诧和欲言又止，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苦寻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