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民国]》弹冠按剑

21、Chapter20 昭然若揭

　　看着面前正欲提笔在合同末尾洋洒签名的赵择麟，方才洽谈时便不住互相使眼色的供货方终于按捺不住，其间一人踟蹰开口：

　　“……叶先生今天怎么没有来？”

　　“这是我爹生前名下的工厂，我是他的合法继承人，我签字怎么了，这关你们所谓的叶先生什么事？”

　　赵择麟只觉莫名其妙，有些不明所以。

　　闻言，方才不断互使眼色的俩人一愣，尔后从头到脚打量了赵择麟一番，眉头愈皱愈深，他们相觑一眼，转瞬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抱歉，赵少爷，我们暂时不能和你签这份合同。”

　　打着发胶，西装革履的男人一面说着，一面从赵择麟手中拿走了合同。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都已经谈好了吗？”

　　男人说得文质彬彬，但被人骤然从手中抽走文书，赵择麟心下一阵窝火，但比起愤怒更多的却仍是迷惑，他惊异于男人态度的转变之快。

　　毕竟这一大批货源的供应赵择麟先前确实放权给了叶问嘉，但他也不可能完全当个甩手掌柜，这两人他先前都曾见过面，这个项目更早已是铁板钉钉的实事，断不该有中途断却的可能。

　　“或许您可以回去问问叶先生，总之今天还请您先回。”

　　混迹商场多年，显然早已对此司空见惯，更何况赵择麟本就浑名在外，男人没有再多费口舌，只是礼貌性地留下这么一句后便夹着公文包，撑伞走入了咖啡店外的雨帘，徒留赵择麟依旧握着杆钢笔愣怔在座。

　　见窗外暴雨磅礴，赵择麟本想在店内多坐会再走，但不知为何，方才俩人的话语在他脑海内盘桓回响，惹得他一阵心烦意乱。

　　又等了一刻，屋外雨势有增无减，豆大的雨点顺着房檐鱼贯落下，发出一阵鼙鼓般的闷响，赵择麟终是按捺不住，撑伞朝厂内阔步走去。

　　今天是休息日，工厂内并没有工人做工，看着这空荡荡的厂房，赵择麟心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无端心悸，尔后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般地朝一侧的办公室奔去。他像是疯魔般地拉开每一个书柜的抽屉，把里面的所有合同文件一股脑地倾倒满地。

　　在一片茫茫雪白中，赵择麟翻找出先前订立下的独立部分项目的文书，果不其然，负责人一栏上签着的俨然是叶问嘉的名字。而更令赵择麟恐慌的是，蹲坐在地的他随手拾起身侧一张纸页，上面一行行，一页页，一面面，大多签着的不是他自己那手.狗.爬似的稀烂字，而是那手光洁秀劲的漂亮行楷——

　　叶问嘉。

　　惊觉厂内控股大头不知何时居然都已占在了叶问嘉手上，赵择麟心下一时骇然，脑内一片嗡鸣，可当他浑身僵滞冰封般的血液再度开始流转，他却觉得一切又成了理所当然——

　　父亲去世后，钱庄没落，工厂新兴，选址、转员、生产、订单、解决危机……家内的工厂从一开始便是由叶问嘉一人在着手负责，而更为可笑的是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他自己亲自“拱手相让”。

　　时至今日，赵择麟才发现，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赵家工厂的钱和人，他好像哪一项也没能抓在手上。

　　在脑内的空白终于消散，回过神来，赵择麟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去质问，他拎过一旁的长柄雨伞便朝叶家方向亟亟赶去，他想去问个明白，问个清楚，他想问为什么这么做又为什么是他。

　　可当赵择麟气势汹汹地赶到叶家门口，那踩出的半裤管泥泞顺着熨烫笔挺的裤腿边角向下淌着，他抬起摁向门铃的手却停顿了下来——

　　他回想起了刚才俩人的冷脸，还有之前工人们的罢工风波，时至今日，在众人眼中只怕他早已成了不学无术人人喊打的“昏君”，而叶问嘉反倒成了扶赵家大厦之将倾的卓尔“功臣”。

　　……或许，对方从一开始看中的就是自己的不学无术。

　　想到这，浑身的血液刹那冰封，赵择麟只觉遍体生寒，叩向门铃的手指顺势蜷扭。

　　下一秒，感到身后呼啸的劲风，赵择麟转过身，行云流水地拔枪射.击，来者吃痛惊叫一声，捂着肩膀弯腰后退数步。赵择麟本想举枪上前，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伴着身后房门打开的“吱呀”声，一阵钝痛从后脑袭来，手中的枪械掉落雨地，意识随之消散。

　　*

　　刺眼的灯光在眼皮上濡出一片橘红，赵择麟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空旷老旧的库房，正是他先前被绑架的那间。

　　赵择麟有些吃力地支起身来，却发现这回竟比上次绑缚得更加厉害，他整个人被用碗口粗的铁链束在仓库一角，身形蜷曲，双手反剪，嘴里甚至都被塞上了麻布，丝毫难以动弹。

　　尝试挣扎中，几句话音飘入赵择麟耳内，沉着低沉的中年人和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正是先前绑架他的那两个男人。因脑内仍有些晕乎，赵择麟其实并不能听得太清俩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他们仿佛在争论些什么，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但传出的最后那句总结似的淡淡话音却让赵择麟乍然一怔——

　　那是叶问嘉的声音。

　　赵择麟心下掀起一阵骇浪惊涛，而三人却已停下了争论朝他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叶问嘉，他神色淡漠，低垂投向赵择麟的视线仿佛淌在荷叶上染着月光的露水，清浅淡然，纤毫毕现，却不带任何情感。

　　仿佛看出了赵择麟心中的震惊，叶问嘉在赵择麟面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摘下了赵择麟堵在嘴中的麻布。

　　事到如今，问这一切早已毫无意义，可赵择麟还是开口，声音嘶哑得骇人：

　　“为什么……？”

　　叶问嘉没说话，只是瞥了一眼一侧的墙壁，赵择麟吃力回头，发现那上面贴着的是一张边角都已泛黄的陈旧报纸，题头用加粗的字体写着“昨日城北码头之大火，似系私渡枪战纷争”，下头还附了几张满目疮痍焦土的灾后照片。

　　而在受害者一栏中，赵择麟看到了一张极小、却似曾相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绸缎似的长发乌黑亮丽，眉目温婉，笑靥如花，生命却在最美好的年纪凋谢零落。

　　视线从报纸上行行扫过，赵择麟想起了四年多前的某个午夜，父亲曾挟携着满身血腥跌撞回宅府，他又吃惊又担心，不由分说地便想开测载父亲去医院，却被赵鹏程挥手止住，只是让大哥偷偷叫来了私家医生，并且告诫他嘴上要生好把门。

　　第二天，一切恢复了平静，除了从那天后父亲的左腿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可赵择麟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赵择麟一直知道父亲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握着这万贯家财雄踞商界，身上定不可能纤尘不染，但他却没想到叶问嘉的新婚妻子正是葬身于当年的那场混战。

　　“爹的入狱还有大哥的死……是你们……”

　　回想起先前在钟表行外的那无意一瞥，赵择麟哑声开口，却并没有人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沉默。

　　码头货物遭焚的火灾，大哥的离奇失踪暴毙，父亲的锒铛入狱，自导自演的舍命相救，书架上摆着的心理书……

　　一切都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