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爱情故事》九月姜

5、第5章

　　这个晚上，夏姜，不，已经换了芯的李幼姜，大概睡了十几年来最好的一觉，没有噩梦，没有反复惊醒，沾床就睡，醒来后，更是神清气爽。

　　她一睁眼，映入眼帘的，还是入睡前看到的那副藕荷色花帐，心中一阵欣喜：又可以看到妈妈了。

　　她刚坐起身来，旁边候着的丫环就走了上前，给她端了杯茶：“姑娘可要喝茶？”

　　她接下，润了润口，觉得满口香溢，就把一整杯都喝下了。

　　三四个小丫环捧了脸盆、巾帕、放了衣物的红木托盘等物进来。刚刚奉茶的丫头上前替幼姜挽起袖子，拿出一个大毛巾围掖在脖子周围，一个小丫环端着盛着温水的铜盆走上来，另一个则跪着举了个盘子，上面放了一张叠好的巾帕。

　　她撩着水洗了下脸，又用巾帕擦干，才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古代统治阶级的生活，也太腐败了吧，秒杀她在现代的霸道女总裁生活呀。

　　又有一个丫环，手里端了红木托盘，上面放了两套看上去都是纯白的精致孝服，上前问道：“姑娘今天想穿什么？”

　　梳洗穿戴整齐后，小丫头们鱼贯而下，刚刚一直随身伺候的丫环躬了下身，从黄木梳妆台上拿起早就摆好的三四个银饰玉镯，一一给幼姜戴上，恭敬地肃立一边道：“姑娘，奴婢名叫雪兰，随姑娘来的小丫鬟蕊香还病着，夫人让我来服侍姑娘。”

　　幼姜见她恭顺温柔，便从手上褪下一个银镯子，笑着递给她，说道：“姨母把既把你给了我，我便只好麻烦姐姐你了。以后相处日子还长着呢，我刚来，什么都不知道，你给我讲讲这府上的事吧。”

　　雪兰推辞了一番才收下，倒也满心感激，开口便更加诚恳详尽了两分：“这吴府的大宅，是官家早年赏给三老爷的，就是姑娘的姨丈。三老爷仙逝三年有余，夫人带着少爷小姐们一直在荆州老家守孝，如今是刚刚回到东京。老太太和大老爷一家原来一直在老家，如今也一起下了汴梁，就住在西苑，大太太是老太太的亲侄女。家里还有个二老爷，在外面做官，夫人已去世了，身边只有一个三姑娘。和姑娘一辈的主子里面还有……”

　　幼姜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提问一两句。

　　郭夫人倒是真疼她，给她这个丫头，不仅说话伶俐，知道分寸，还条理清晰，面面俱到，又不过分卖弄。

　　既点清了人物关系的重点，又不显得太八卦，绝对是个当大丫头的人才，放在现代，和自己的精明特助有一拼。

　　幼姜观察雪兰，雪兰也一直在观察幼姜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表姑娘。

　　见她虽形容尚小，又长了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问起话来，却都切入重点，轻轻松松就把家里的人物关系给搞清楚了，显是一个七窍玲珑的人，不由更加恭敬了两分。

　　看着她板着玉娃娃般的小脸，像大人一样沉思斟酌，雪兰不由把伶俐丢了两分，痴痴地说了句：“姑娘……你长得真好看，像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幼姜好笑地斜瞥了她一眼，这花痴嘴甜的模样，却是有几分像小田。

　　正说笑间，门帘一动，郭夫人差人来叫她吃早饭。

　　早餐摆在卧溪院东耳房的大八仙桌上，桌上的人，比昨天晚饭多了几个：君华旁边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不知为何，却是满脸晦涩，心不在焉。他身边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长挑身材，瓜子脸，五官略平淡了些，却十分温柔端庄。末尾坐了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长得眉目如画，很是可爱，但面目呆滞，并不正眼看人，吃饭也需要奶嬷嬷喂。

　　郭夫人笑着一一给她介绍了，大小姐吴贞娘、二少爷吴元载，都是姨父前面的夫人留下的，小男孩是四少爷吴元吉，生母黄姨娘已经去世，也跟着郭夫人过。

　　吃完早饭，郭夫人笑道：“太夫人心慈，怕你们耽误了功课，说是要免了你们的晨昏定省。但功课虽要紧，孝道更是重要，以后你们每五天请次安，逢五逢十早上随我一起去西苑。”

　　二少爷吴元载起身领头称是。一众使女仆妇有条不紊地伺候着郭夫人和孩子们起身出门。

　　一群人出了卧溪院的垂花门，迎面便是一个清幽秀丽的花园，左边粉墙环护，绿柳低垂，不远的地方露出一个垂花门楼，门上挂着匾，上书“停云阁”，右边是长长的抄手游廊，中间是鹅卵石铺成的甬道，弯曲有致，两边的花木繁盛，姹紫嫣红，中间点缀了两三座亭阁，还有一个巨大的荷花池。

　　一行人走了约莫十几分钟，幼姜已出了一身薄汗，才过了一个刻着“西苑”的垂花门，又走了一会，才走到一个上面挂着“清辉堂”青底大匾的院门口。

　　早已经有婆子在门口候着了，一边向里面传叫，一边笑着争先将郭夫人迎入清辉堂。

　　清辉堂的刘老太太这两天心情很不好。

　　昨天上午她正在佛堂里念着佛，孙妈妈进来通报，说是三儿媳递了消息，要去李府接外甥女来住，她心里便隐约不舒服了起来，这个三儿媳，她几次明里暗里敲打着，才不情不愿地替大房张罗起来，锦娘的婚事，元德的书院，都还八字没一撇，如今却把一家人撂下，跑去接个不相干的外人……

　　还没想出对策，自己那不争气的大儿子，又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进来，四十多岁的人了，不知在哪里灌了一肚子狗尿，仗着酒胆，狠狠地在她这里耍了场酒疯。

　　什么“我知道娘你只疼二弟三弟，他们都有出息，出将入相，我一辈子没做过官，一家人都看我不起。”

　　还有“娘你疼他们不疼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把刘氏这只母老虎许给我，整天狱首盯犯人一样看着我，别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到我这里，竟连个通房都不许有？”

　　又抓着她的衣襟，哭着把脸上的抓痕杵给她看：“我熬了这么多年，女儿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不过是和丫头多说了两句话，竟被刘氏满院子追着打，脸上都被抓破了相，我还活个什么劲，不如一刀杀了她，我再偿命干净。”声嘶力竭，哭天抢地。

　　到最后，若不是旁边几个妈妈拦着，竟是要拿着她屋里三儿子留下的御赐破云宝剑，出去找刘氏拼命。

　　刘老太太再把大儿媳当亲女儿疼爱，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也生出了满肚子的气。

　　叫人把撒完酒疯，在地上摊成一堆泥的大老爷扶起来，在西厢房安顿下，刘老太太和孙妈妈细细商议了一番，还派人去打听了下午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并没有派人知会刘氏一声。

　　今天一早，她就派人把刘氏请过来。

　　刘氏见大老爷一夜未归，不知又去了哪里鬼混，也是辗转了半宿才睡。

　　早上起来，见老太太来叫，并没有盛装打扮，故意素着一张蜡黄的脸就过来了，准备狠狠地在老太太面前告大老爷一状。

　　结果到了厅堂，还没有说话，却被老太太一声冷冷的“跪下！”给吓住了。

　　委委屈屈地跪下，就听老太太说：“往日是我娇惯了你，让你忘了女子的本分，不过看上个丫头，多大个事儿？谁家的正头娘子不是这般过来的？看看你两个弟媳，帮着张罗，还来不及呢，谁敢拦着官人纳妾。这个叫樱兰的丫头，我做主，给她抬个姨娘，给廷斌做妾。”

　　这个决定一举两得：既能帮大儿子在内院竖起威风，又能打击三儿媳郭氏的气焰。

　　刘老太太心中再不满，也不能明着拦郭夫人接外甥女过来，而让她把樱兰交出来，就是要让她看看清楚，这院子里到底是谁在做主。

　　想到此处，刘老太太内心里，是颇有一丝自得的，刹那间，还回想起了当年勇战众姨娘、雄霸吴家后院的光辉岁月，脸上甚至露出了两分略带惆怅的怀念：唉，若是当年自己手稍微软那么一点，说不定还能剩下一两个，如今也能多个斗嘴的伴儿……

　　刘大太太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老太太：“母亲！”

　　老太太却根本不许她开口，一摆手：“我意已决。你如今……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刘氏不敢回嘴，心口一闷，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委顿在地，眼泪不住地流出来。

　　正绝望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一抹眼泪，起身开口道：“樱兰是三弟妹院子里的，守寡弟妹屋里的丫环……”

　　老太太一瞪眼：“就你机灵？有那份机灵，怎么不用在正道上，要么督促夫君上进，要么笼住他的心，有一样也行啊？光会在这些拈酸吃醋的事上下功夫，整日撒泼胡闹！一会儿我就叫三儿媳把这丫头送来，以后若是问起来，就说这个丫头是我院子里的。行了，起来吧，一会儿东边院子就来了，你这个样子，丢不丢人？”

　　丫环刚服侍刘大太太去套间暖阁洗脸，就听外面婆子喊道：“三夫人带着少爷小姐们来了。”

　　刘老太太呷了口茶，抬起头来，只见郭夫人呼啦啦领着一群人进了门，手里还拉着一个通身孝服的小姑娘，便知是郭夫人刚接到身边的外甥女了。

　　她笑着招手：“快过来让我看看。”然后拉着幼姜的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不由笑着对郭夫人惊叹道：“竟有这么可人疼的姑娘！比你当年还要再标致上几分，就是看着身子有些弱，吃着什么药呢？”

　　幼姜福身致谢：“谢祖母关心，只是一点时症，并未吃药。想是养养就好了。”

　　刘老太太摇头道：“幼时不知保养，小心以后身体有了亏空，让你姨母好好找郎中给你开个方子调理调理吧。”

　　郭夫人赶忙点头称是，心里却微微诧异了起来，老太太素来不喜她自作主张，为何今日这般热络？

　　说话间，大少爷元德，二小姐锦娘、四小姐秀娘也来请安了，大太太刘氏也顺着人流，趁机溜进了厅堂。

　　一时众人斯见，厅堂里好不热闹。

　　刘老太太拉着幼姜，招手让三个孙女都走上前来，说：“如今来了这么个玉人般的小姑娘，你们姐妹都被比下去了！秀娘，这个妹妹只比和你小了一岁，你们以后要姐妹和睦，一起读书玩耍。”

　　两个大点的姑娘还未怎样，含笑福身称是，被点名的四小姐秀娘却撇起了嘴，扬脸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被身边的丫环轻拽了下衣袖，才拉着刘老太太的袖子不依地叫着：“祖母，有个新妹妹来了，你便不疼我们了。”

　　刘老太太一瞪眼：“都多大了，还胡闹，竟是叫妹妹看你的笑话。”

　　郭夫人连忙劝住：“我就是喜欢秀娘这种直爽伶俐的性子。秀娘，有空上婶婶院子里，婶婶那里新到了一些衣料，你眼光好，有空就自己来挑吧。”

　　秀娘得意地撇了幼姜一眼，才走到老太太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

　　请安完毕，刘老太太独留了郭夫人一人说话，让众人先离开了。

　　幼姜随着贞娘元载君华，刚走出垂花门，就听见一道娇气尖利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喂，圆胖子，站住！你们院可真是让人开眼啊，原先不过有个小傻子，如今又收留一个叫花子，祖母还说是玉做的人，皮子白一点，就是玉做的了？眼睛大一点，就标志了？不过是没人要的野丫头罢了。”说完，四小姐秀娘捂着嘴噗噗笑了起来。

　　二少爷元载满腹心事，平素又清高，自是不屑和女子争辩，哼了一声，甩下袖子便先走了。

　　大小姐贞娘性子温柔，不善言辞，红着脸劝了一句：“妹妹这说得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千万别伤了和气。”

　　秀娘一声冷笑：“一家人？我才不要和叫花子做一家人。还有大姐姐你，连管教下人都不会，丫环婆子都敢欺负你，以后出门做客，别说和我是一家人，丢我的人！”

　　君华听得头上青筋暴起，小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幼姜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对着秀娘笑道：“昨日就听姨母说起姐姐，说姐姐是难得的端庄闺秀，今日一见，果然长得标志不说，性子也爽利。”

　　秀娘脸一热，伸手指着幼姜，娇声叱道：“野丫头……你什么意思？”

　　这小丫头，居然敢讽刺她？

　　幼姜一笑：“没什么意思，姨母说了，秀娘姐姐最是友爱谦和、伶俐活泼，让我跟着多学点呢。”

　　秀娘一愣，友爱谦和？活泼伶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夸她……

　　她的手悄悄垂了下来，一句“野丫头，谁稀罕你跟着我学？”已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幼姜心中一乐，唉，还是个小孩子呀，好赖话都听不出……她有些于心不忍，轻轻地走近两步，伸手去拉秀娘的手。

　　秀娘忙不迭把她的手甩掉，嘿，这怎么还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

　　自己本来的打算，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挑得她和自己斗嘴，再往她那张白嫩到让人嫉恨的脸上抓上两道……

　　她小脸一板，重新摆出刁蛮姿态，准备和这小丫头再战三百回合，却被身后一道声音喝住：“住手，四妹，休得撒泼！你看看自己，可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

　　原来是大少爷元德。

　　他挺拔高大，容貌俊朗，施施然走近前来，不仅义正言辞地训斥了秀娘，还风度翩翩地向幼姜躬身赔了礼，幼姜微微福身，淡淡地回了个礼。

　　秀娘跺脚，愤愤不平道：“我哪有！大哥哥贯会冤枉我！”

　　她拉起幼姜的手：“我不过是和姜儿妹妹拉了几句家常，一句嘴都没吵，不信你自己问她……”

　　大少爷元德挑眉，看向幼姜，幼姜笑吟吟地点了下头，秀娘立刻撅起嘴，抱怨道：“我说的吧！偏偏不信自己亲妹妹……”

　　元德看着幼姜，目光十分温柔，微笑道：“那定是姜儿妹妹行为豁达，不与你计较罢了！”。

　　君华看着堂哥元德今天格外挺拔的身姿，脸上格外热情的微笑，心中一阵阵火起，侧身拱手道：“多谢大哥哥，院里还有许多箱笼未及规整，今日我们就先回去了。”礼毕，也不招呼他人，拉着幼姜便离开了。

　　留下秀娘在原地，不依地扯着哥哥：“什么叫‘她不与我计较’……我又哪里行为不豁达了 ……”。

　　幼姜被君华拖着，踉踉跄跄着走了半天，身后的丫环婆子一大群，都不敢拦着，最后终于走不动了，一下甩开了君华的手，站定了后，淡淡说道：“就是生气，也该好好走路，手都要被你拽断了。”

　　君华猛地回头，不满意地发现自己居然只比幼姜高了个头顶……他悄悄向旁边挪了一小步，站到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小脸紧绷，严肃道：“你知道大哥哥是什么人吗？就敢随便搭话？”

　　幼姜揉着自己的手腕，心中的火也上来了，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一，我没有和大少爷搭话。二，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观察来得出结论。”

　　君华被她的不知好歹简直惊到了。

　　看吧看吧，这丫头就会在别人面前装大家闺秀，到他面前，就原形毕露，气死人不偿命。

　　不过，看她一脸镇定，他却莫名地放心下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雪兰赶紧上前，扶着幼姜，向卧溪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