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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3章 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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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兴国二年六月的一个清晨,在马车上晃悠了半个多时辰后,幼姜在高大的左掖门外下了车
她只匆匆打量了一眼巍峨的红色宫墙,就被一个嬷嬷扶上了一顶青顶流苏宫轿。
又走了两柱香时间,穿过了三道门,在一个挂着“甄选院”红底黑字大匾的门口停下。
幼姜被扶下轿时,已经有几个宫女在门口恭立着,打头的约三四十岁,一身半旧深赭色宫服,神情严肃,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很紧的圆髻。
她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奴婢安氏,见过李良人,甄选院周尚宫染恙,这段时日,就暂由奴婢代为伺候各位良人们。”
幼姜笑道:“安尚宫客气了,幼姜初来乍到,还望尚宫多多关照。”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放入安尚宫手中。
安尚宫没接,抬起头,轻蔑又严苛地看着幼姜:“李良人好周到的手段!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伺候良人,乃是奴婢份内之事,良人不必存心收买。”
幼姜一愣,随即柔声道:“安尚宫误会了,我并无收买之心,只是初次见面,略表心意而已。”
安尚宫扫了她一眼,冷冷道:“不必了,良人请放心,奴婢一定会对良人多加关照的。”
这“多加关照”四字,被她说得阴渗渗的,让幼姜立刻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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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潘紫儿是家中庶女,打小就擅长察言观色。
一入宫,她就被震住了:良人们的待遇,居然这般地好!
屋内的床褥被帐、瓷器摆件都是顶级货色不说,连熏香工作,都做得比宫外仔细多了。
看着安尚宫带着几个小宫女,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甚至连床底的犄角旮旯,都用紫铜药炉细细地熏了一遍,她不好意思地摆手说:“不用这般麻烦,安尚宫,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 安尚宫看都没看她。
呃……好吧。
临走前,安尚宫一脸严肃道:
“潘良人,宫里的规距,想必你也听了不少,奴婢就想多嘴一句,要想在这宫里平平安安地呆下去,与其他良人和睦相处,才是最最重要的,您可千万别忘了!若是良人没有其他吩咐,奴婢这就退下了。”
潘良人心里一默,她还敢“吩咐”么?
她刚才明明是“被吩咐”了好吗?
直到第二天,同屋的良人李幼姜入住后,她才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御膳所送来的膳食,比之前更精致可口几倍;
李良人进宫时,没带多少衣裳,隔天上头就赏下十来套宫装,她领到的,腰身宽的,都快能放下两个她了,而赏给李良人的,却好像量身定做似的,再合身不过了;
李良人来葵水,半夜肚子疼,值班的太医就像在院外待命似的,转眼就到;
而跑来送药的,竟是宫里的红人,二殿下身边的一等太监桑根,看着还和李良人认识!
这个神秘的李良人,莫不是有大来头?
哇,她要抱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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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葵水腹痛,一连卧床三日,幼姜便错过了第一次宫宴。
幼姜没能在皇室面前露脸,最惋惜的,就是同屋的潘良人了。
“李姐姐,我看了,这次的良人中,没一个比得上你的!姐姐真该去施展一番才艺,也让那些人开开眼!如今外面都在传姐姐是个无才无貌的草包女呢!”
幼姜倒了一杯枣茶,递入她手中,嫣然一笑:“何止是无才无貌,我还身体羸弱、多灾多难呢!”
潘紫儿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继而又转转眼珠,咧嘴笑道:“哦,姐姐不愿在宫中出头……莫不是想出宫做王妃?也是,几位殿下都已成年,年少英俊……”
幼姜赶紧止住她的话:“妹妹这话,真是折煞姐姐了,良人中有多少豪门贵女,个个才貌双全,哪个做不得王妃?我只想本本分分的,做个凭本事吃饭的女官罢了!”
宋朝的女官们,虽不像唐朝那时权势通天,却也是皇宫内不可缺少的存在……在幼姜看来,这已是她目前最好的退路了。
潘紫儿不解地看她,见她一脸认真,才喃喃附和道:“呃……也对,就像安尚宫,整天黑着脸,跟个母夜叉似的,宫里的人却都不敢小瞧了她!”
“对呀……”幼姜漫不经心地应着。
“咳”,窗外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小宫女掀起帘子,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才恭敬地让身后的人进来。
紫儿慌不迭地站起身,幼姜也吐吐舌头,垂下头等着训话。
安尚宫没有发作,只若有所思地看了幼姜几眼,简短道:“皇后宣见李良人,李良人,请随我来。”
幼姜跟着安尚宫,一路无言地走到皇后住的仁明殿。
一进入正殿,只略略一扫,幼姜就认出了君华,他背对殿门,一身宝蓝锦缎暗纹,腰间束着镶玉革带,似乎瘦了一点,越发显得肩宽腰细,清隽秀逸。
他正恭敬地回着皇后的话,他身旁,还站着赵英儿和赵德明……
幼姜的眼睛刷地红了,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扎头跪倒在雕凤宝座前,皇后毫不在意地扬扬袖子,让她起了身。
皇后正在和君华说话:“……本宫听闻,直至今日,驸马还一直住在吴宅,从未在公主府留宿过,这件事可是真的?”
赵英儿两颊羞红,不依地娇嚷:“母亲,你问这些干嘛?”
她暼了眼幼姜,脸上更觉挂不住,又添了一句:“还当着些不相干的外人!”
皇后不理她,笑微微地看着君华:“驸马?”
君华表情凝固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如常,垂首道:“是。”
皇后脸上的笑,越发莫测了。
她端起手边茶碗,轻啜了一口,透过袅袅升起的水雾,缓缓地扫视了一圈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幼姜身上,淡淡道:“李良人,听闻你和驸马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情分深厚。本宫今日就成全你们,把你赐给驸马,做个有品阶的贵妾可好?”
“母亲!”赵英儿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吼道:“我不要!你天天在爹爹跟前装贤惠,给他纳一堆人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往我府上塞人?”
皇后笑容顿减,拿眼风扫了身边一下,立刻有宫女上前,低声将赵英儿劝到一边。
幼姜想了一想,说道:“民女……”
君华却突然直直跪下,神色决然道:“皇后请莫戏言!李姑娘已回归本家,和臣再无丝毫瓜葛。以往臣也待李姑娘如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更不会纳她为妾!”
“哦~~~”皇后笑得更深了,玩味道:“驸马不愿纳她,是对我家英儿一往情深,不肯惹她伤心呢?还是怕屈居妾位,委屈了你这位娇贵的表妹呢?”
君华没有抬头,白皙的额头上青筋毕露,一滴硕大的汗珠,啪地掉在地上,一字一句艰难道:“是因为,臣对公主……一往情深。”
皇后淡淡一笑:“既如此,那从今往后,想必驸马也是会同英儿一起,和和睦睦地住在公主府中了?”
君华没有出声。
“难道驸马刚才说了谎,明明是心疼表妹,却欺骗了本宫……”皇后拉长声音,悠悠问道:“只为护着表妹呢?”
君华低低伏在地上,说道:“臣……臣……”他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
幼姜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无声滑下,她向君华走近一步,想拉起他,一同远远逃离这压抑黑暗的皇宫。
赵德明的动作却更快,他大步一迈,恰好挡在幼姜身前,淡淡道:“母亲,英儿方才说得有理,驸马在哪里住,乃是英儿府上的私事,不如先让外人退下。”
“明哥莫插手此事。”皇后摆了摆手。
她转向幼姜道:“李良人,你也看到了,你表哥不愿纳你,官家也没钦点你,本宫那侄子雄儿,倒是一直掂着你,本宫现在就把你赐给他,你可愿意?”
幼姜恍然大悟,原来皇后刚才的话,不过是虚晃一枪……
“磨蹭什么?还不速速回话!”一个宫女厉声喝道。
幼姜心中一凛,正要开口……
“皇后!”“母亲!”赵德明和君华几乎同时出声。
君华用眼角暼了一眼赵德明,抢先把话说了下去:“禀皇后,臣是担忧母亲身体,这才一直留在吴府别院……若皇后许表妹回吴府,照顾臣母,臣将立刻搬入公主府!”
赵德明淡淡开口:“母亲,儿臣也有一事禀报。”
“皇后,万万不可!”一直沉默地当着背景版的安尚宫,突然大喝一声,扑通跪在地上。
“为何不可?”皇后问道,抬头一看,见是安尚宫,很是吃惊:“安姑姑平身,你怎么在这儿?官家那里谁在伺候?”
“官家……奴婢忘了禀报皇后,官家昨日已下了口谕,说让李良人去……垂拱殿……整理典籍!”
安尚宫刚开口时,还有些结巴,后来却越说越流利:“是高总管传的口谕,说是官家钦点李良人,还让她尽快过去。”
“官家钦点……”皇后思索道:“却不是纳入内廷……”
接着又轻笑一声:“也罢。既如此,你们都先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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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刚走出仁明殿,一阵香风就刮到了幼姜面前,紧接着,“啪”的一声,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幼姜捂着脸,发丝散乱,狼狈地扑倒在地上,而在她面前气势汹汹立着的,正是满身珠翠的公主赵英儿。
嘶……赵英儿看着娇弱,没想到手劲还挺大!
幼姜捂着发热的脸颊,咬牙站了起来,毫不犹豫,扬手也是一掌,却打在了一个温热劲瘦的后背上。
幼姜呆住了。
她咬住嘴唇,扬起另一只手,那人却像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没回,长臂一扬,又挡下第二掌。
幼姜看着挡在赵英儿身前的那个后背,泪珠瞬时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
“君华……”
她满腔酸楚,朝着他走近一步。
“贱婢,竟胆敢直呼驸马的名字!”赵英儿气得柳眉倒竖。
她想再动手,却被君华握住肩膀,他的嗓音如冰雪一般冷漠:“公主,何必与这不相干之人较真?”
赵英儿一震,低头看了下那只骨节细长的大手,脸颊立时一片酡红。
她贴向君华怀中,柔声问道:“驸马,我知道你从不妄言,你……你刚才在母亲面前说,对我一往情深,可是真心话?”
君华的脸白如纸,顿了一会儿,轻轻道:“是。”
赵英儿喜不自禁,抬头见幼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望着君华的后背默默流泪,心中是一阵阵痛快。
她得意地对幼姜说:“听见了吗,李幼姜?君华喜欢的是我,而你呢,不过就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
幼姜不理她,向君华问道:“君华,你一向可好?姨母身体可康健?”
君华没回头,他的背影透出僵硬的冷意,冷冷道:“李姑娘,吴府与你早已恩断义绝,再无干系。我和母亲如何,又和你有任何关系?”
“呵呵……”赵英儿越发得意,嘲讽道:“李幼姜,明白了吧?别以为在吴家住了几年,就可以摆出一副青梅竹马的样子!你这种狐媚玩意儿,不过是给爷们儿一时取乐罢了!”
“够了!”赵德明忽然冷喝一声。
他脸上结了一层冰霜,寒声道:“驸马,安姑姑,公主身体不适,立刻送她回府!”
闹哄哄的人群,很快散了,仁明宫前的抄手游廊里,一时只剩下赵德明和幼姜。
“你的脸……”赵德明伸出手,想去抚摸幼姜的脸颊。
却被她扭脸躲开!
她泪水涟涟,被打的一边脸更是又红又肿,这副狼狈丢脸的样子,为什么偏偏要被此人看到?
赵德明收回手,握成拳放在背后,薄唇抿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若是后悔了,我还可将你纳入……”
幼姜一时都忘了流泪,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赵德明!你是喜欢我喜欢到疯癫了吗?”
“绝无可能!”赵德明斩钉截铁地否认。
“自然是不可能了!”幼姜冷笑一声,抹去眼角的泪水:“若是真的心悦于我,怎么会把我当做娼妓,置于任人折辱的位置呢?”
“放肆!”赵德明俊脸一板:“郡王府的侍妾,怎可与娼妓相提并论?”
“除了色相外,我到底还有哪一点,可让二殿下贪图呢?”幼姜讥嘲地问道:“而同是以色侍人,侍妾又比娼妓高明多少呢?”
赵德明脸阴得快滴下水了,却没有开口反驳。
幼姜叹了一口气,疲倦地说道:“二殿下,我们放过彼此吧。莫说我现在没有嫁人的念头,就是哪天我真的要嫁人,也是非做到以下三项的男子,就决计不嫁的:一,尊重我,理解我,支持我的行为;二,爱我,护我,对我温柔以待;三,为我守身如玉,今生今世,绝不多看别的女入一眼。”
这三个条件,幼姜本是随口拈来,纯粹为了恶心赵德明。
可当她讲完时,心中却是清明一片:对,哪怕一辈子做宫女,在这深宫内终老一生,她也不愿意胡乱嫁人,将就一生!
赵德明脸色铁青,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言不发地拱了下手,拂袖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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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姜独自回到甄选院,一头栽倒在了床上,心里又憋闷又委屈,捶着枕头,无声地哭了出来。
赵德明一个人践踏她的自尊还不够吗?还加上他妈,他妹妹,全家轮流上阵,是打算搞车轮战吗?
还有君华……
他的眼光,从始到终,没有一瞬落在她身上过,却在她试图靠近的时候,直接退了半步……
他,是真的对赵英儿一往情深吗?
原本那个风光月霁的少年,再也不见了,笼罩他周身的气息,既孤单,又绝望,像一头受伤的独狼……
君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直到天光渐晚,她才慢慢止住泪,从床上坐了起来。
院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紫儿连蹦带跳,跑了进来:“李姐姐,快来看,御药局送好东西来了。”
她身后跟着小太监桑根,他臭着一张脸,从怀中掏出两个古朴精致的药盒,往幼姜面前一扔,很不情愿地说道:“雪莲玉髓膏,拿去吧!不过今儿的养颜汤,你们就别指望了。”
紫儿拿起一盒,爱不释手道:“那养颜汤又没甚作用,谁稀罕!我长么大,就见过一次雪莲玉髓膏,一丁点个小盒子,爹爹还宝贝的不行,偷偷藏起来,只给我娘用,不过也真神奇,我娘脸上那些斑,抹了这个,就都没了,脸也白嫩了许多……御药局今天真大方啊,居然给每人发了这么大一盒!”
幼姜拿起另一盒,递了过去,笑道:“你若喜欢,两盒都拿去吧!”
“真的吗?” 紫儿满脸惊喜:“听说这玉髓膏,对疗伤也有奇效呢,伤口抹了这个,都不会落疤,姐姐不留一盒,以备后用吗?”
幼姜摇摇头道:“我一向不爱这些,放我这里可惜了。”
紫儿喜滋滋地收下了。
“慢着!”桑根急了眼,一把将药盒抢回,说道:“这玉髓膏不许送人!我来时……御医交待过了,让我看着你们每个人都用了,再回去交差!”
幼姜和紫儿都愣了,诧异地看着他,御医们的吩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看什么看!”桑根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李良人这脸上,怎么这般红?难不成被打了?”
幼姜也有些心虚:“怎么可能?是刚才摔了一跤……”
“那正好,现在就抹上吧!这药对疗伤有奇效呢!需要帮忙吗?我很擅长给人抹药的。”桑根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多谢。”幼姜一口回绝:“不需要!”
“我要我要!” 紫儿是个小花痴,整天对着桑根这个白皙俊俏的小内侍流口水。
桑根嫌弃地暼了她一眼:“你找别人吧!”
紫儿哇哇大叫,对着他一顿猛槌,追着他斗起嘴来。
两人一顿叽叽喳喳地插科打诨,幼姜心中的伤感,都被冲淡了几分。
直到躺到床上睡觉时,她才想到:她刚挨了打,就有顶级伤药送上门,这也……有点太凑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