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爱情故事》九月姜

42、第 42 章

　　太平兴国二年的夏天，整个汴梁城，一直被举国欢庆、喜气洋洋的氛围笼罩着。

　　五月初，官家的二公主出降左卫将军吴君华，丝竹锣鼓响彻了整个汴梁城，大红的送亲仪仗队蜿蜒出十几里。

　　五月末，割据福建漳泉的陈洪进，割据两浙的吴越钱氏，相继向朝廷递了降书，自觉地向大宋纳土归降。

　　六月，太常寺礼院贴出布告，开启本朝第一次良人甄选。

　　官家后宫空虚，只有潜邸带来的几位嫔妃，且多已过了生育年龄……几位皇子业已成年，个个生得丰神俊朗，却都还打着光棍……就连那皇弟齐王殿下，正妃之位也悬空多年，膝下只一个庶子……

　　这些皇室八卦，早已在汴梁城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有待嫁少女们，都听得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明天能被选入宫，去安慰这些孤寂的帅哥们……

　　即便如此，苻雄还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太常寺贴出的良人名单上，看到李氏幼姜这几个字……

　　“允则兄，你不是说过了，绝不会把姜儿报上去么？”他暴跳如雷。

　　“苻贤弟，舍妹即将入宫，还望贤弟避嫌，莫以闺名相称。”

　　李允则笑得很坦然：“此外，贤弟记的有偏颇，我说的是‘除非宫里来要她，否则我绝不会将她送入宫！’这不是来了圣旨么？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苻雄怒目相视：“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你没将她的名字报上去，宫里怎么可能会指名来要？”

　　李允则淡淡一笑：“贤弟这可就冤枉我了。我报上去的，原是二妹妹的名字，婆子们来验选的，也是二妹妹，可谁知送来的良人帖上，竟是大妹妹，我又有什么法子？”

　　苻雄咬牙切齿道：“你诓谁呢？这么拙劣的谎话，你当我是傻子么？”

　　李允则信誓旦旦：“贤弟若不信，大可去太常寺看看，我所说绝对句句属实！若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

　　“此话当真？” 苻雄还是不信。

　　“当然！我是再愿意把妹妹嫁与贤弟不过的，唉，怎奈天意弄人！”

　　“贤弟这般的家世人品，满汴梁都找不出几个，若不是身不由己，我们李家怎么可能会放着你这根高枝不攀？”

　　“我是那不顾妹妹死活的人吗？放着豪门正室的亲事不要，把妹妹送入前途未明的深宫，那是正常人能做出的事儿？”

　　……

　　滔滔不绝了近一炷香后，李允则走上前，将手放在苻雄肩上，悲戚无限道：

　　“贤弟，这都怪造化弄人，你和舍妹，就像那牛郎织女一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有缘无份哪！你也……你也稍看开些吧！”

　　苻雄满脸哀伤，终于忍不住抱住他的肩膀，哽咽道：“我就知道，李兄你不会这般待我的……”

　　李允则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什么话都没说，只重重地叹着气。

　　“李兄，虽然这亲事没结成，但李兄这个朋友，我交下了！” 苻雄擦干眼泪后，豪气万千地允诺道：“以后若是李兄需要帮忙，我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李允则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呵呵，贤弟也是，有事就叫我啊。”

　　“李兄果然义气！不愧是差点做我舅兄的人！” 苻雄伸出了大拇指。

　　“好说好说。苻贤弟不是还有差事在身吗？千万别耽误了，走走走，我送你出门。”

　　~~

　　苻雄驾着高头大马，刚刚离开，一匹看上去更加低调奢华的黑色骏马，就在李府门口停下。

　　这马的主人受到的接待规格，比苻雄可高多了：苻雄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进去的李家内院，此人第一次来，便由当家人李允则殷勤带领着，一路长驱直入。

　　不仅如此，李允则还体贴地表示：所有下人，都被支开了，他想聊多久，就可以聊多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来人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李允则，直看得李允则额头冒汗，脊背越弓越低，最后不得不逃之夭夭……

　　他独自走入花园，穿过幽香阵阵的栀子花从，在凉亭前站定。

　　“李姑娘，别来无恙。”一道低沉冷然的声音响起。

　　幼姜抬起头，看了面前清俊高挑的少年一眼，心中是一声叹息。

　　她就知道，那个老谋深算的大哥李允则，是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让她穿上精致的雪衫襦裙，巴巴地在凉亭等着的。

　　不过，她还以为，来的人会是苻雄……

　　她放下手中账本，冲来人温婉地施了一礼：“二殿下万安。”

　　也不知为何，今日赵德明的表情，倒是比以往温和不少，不仅问候了幼姜的身体，对她正在看的账本，也只是淡淡地评了句“钱缗之事，由男子操心便好”。

　　幼姜压下满心的惊讶，客客气气地和他敷衍了几句。

　　客套完，两人就没话说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片压抑的沉默。

　　幼姜知道此人一向冷傲，对自己评价也不高，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理他。

　　她打开了账册，正大光明地算起账来。

　　赵德明盯着她大病初愈后苍白的小脸，默默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转到亭外一株盛开的海棠花上，淡淡开口道：“李姑娘不必忧心……入宫之事，我俱已安排妥当，你不会受到任何委屈，你只需在甄选院内安心住上几日，等旨意下来，就可入郡王府了。”

　　幼姜从账册中抬起头，呆呆看向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这些话，是在安慰她么？

　　而且，“入郡王府”，又是怎么回事？

　　赵德明那边，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震了一下，怎么说得这么温柔？这么体贴？好像他有多关心她似的……

　　他压下心中羞恼，板起了脸，冷冷道：“你莫要误会，并不是因为我倾心于你，才要将你纳入府中。你一贯不守妇道，行事乖张，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又牙尖嘴利，事事顶嘴，大家闺秀的德容言功，你丝毫不具备，实在不配入我郡王府……只因见你处境实在可怜，我才同意收你入府……从今往后，你可得收敛一些。”

　　幼姜听了他的话，小脸先是变得通红，然后又一片煞白，磨着牙，冷笑道：“二殿下，照你的话，我是该五体投地、感激涕零地嫁与你为妻了？”

　　赵德明摇了摇头，严肃地纠正道：“不是嫁我为妻……我的正妃人选，须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名门闺秀，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此次纳你，先以如夫人名号入府，以后若是得子，可升为侧妃。”

　　幼姜简直想仰天长笑。

　　好你个冷艳高贵的赵二皇子啊！

　　他这尊贵的正妃之位，她李幼姜显然是不够资格坐的，不过估计因为她皮相还不错，倒是可以做他的侍妾，偶尔替他暖暖床，解解闷，要是万一走了狗屎运，生了儿子，说不定还可以混上个侧妃当当……

　　呸呸呸！

　　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脸？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狂怒。起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多谢二殿下。虽然二殿下愿意委屈自己，勉强将我纳入府中，但我体弱福薄，怕是受不起这份抬举，您还是考虑一下别家闺秀吧。”

　　赵德明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子费心又劳力，竟被人家三言两语就给断然拒绝了。

　　他脸色铁青地看着幼姜，竭力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冷淡地问道：“你拒绝……是为了名分？你想当正妃？”

　　幼姜讥诮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吐了个“不”字。

　　“那是因为我说‘没有倾心于你’？在女子耳边花言巧语，本就不是七尺男儿应做之事！”赵德明觉得自己十分有理，仔细想一想，简直还有点委屈。

　　幼姜再次淡淡地说了个“不”。

　　赵德明眼神骤然结冰，语气森冷：“还是因为你心中，还念着某人？”

　　“不！”幼姜轻启朱唇，打断他：“和他人无关。只因为你，赵德明。”

　　赵德明瞳孔一缩，一双星目牢牢盯着她的脸，丝毫不放过观察她任何一个动作表情。

　　一个冷酷绝美的浅笑，在幼姜脸上一闪而逝：“上一回，二殿下和我一同去城外寻人，一路对我诸多照顾，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所以我本不想把话挑明，免得伤了殿下的面子……但现在看来，若是不明说，殿下却不会善罢甘休……二殿下，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自我们相识到现在，几乎每一次见面，你都会恶意揣测我的行为，几乎每一次说话，你都会对我横加指责。在你眼中，我一无是处、不可理喻、顽劣堕落。而我做的事，你更是没有一样赞成的！比如这账本……”

　　她冷笑着，指了一下石桌上的账本：“……你方才看见时，估计心里就在想，一个女子，到底多么庸俗不堪，才会总想着去计较钱财？”

　　“……还有一事，二殿下，你既这般厌弃我，为何还要纳我？别说你是在做善事，可怜的女子多了，怎么不见你都纳回家？哦对，我都忘了侍妾是用来干什么的了，所以，你大概是觉得我有点姿色，还能在后室派上点用场，正好能满足你那贤妻美妾的龌龊念头，对吗？”

　　赵德明的脸立时黑了，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幼姜轻蔑地打断了。

　　她的语气十分轻柔，吐出的话，却再绝情不过：“二殿下，你给我听好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绝不会嫁给一个侮辱我，俯视我，否定我，认为我配不上他的人！更莫要说给他做妾了！你少痴心妄想！”

　　这般劈头盖脸、近似辱骂的话，赵德明还是生平头一回听到。

　　他的胸口，就像被人拿了石锤不停锤打一般，又闷又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全身僵住，像座石雕一样，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生硬地拱了下手，晦涩地说了句：“若这是李姑娘心中所想，在下便如你所愿。”便转身离开了凉亭。

　　赵德明走后，幼姜再也撑不住了，浑身虚软地坐回石凳上，眼泪哗流了下来。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让幼姜觉得自己无比脆弱，不堪一击过。

　　压抑已久的伤心、思念、悲痛，一下子像火山爆发一样，从她心中涌了出来。

　　她无比想念郭夫人，想念君华，想念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份温柔，每一个温馨欢乐的时刻。

　　难道他们真的头也不回、彻彻底底地抛弃了她？

　　老天爷是看她还不够可怜吗？

　　在亲生母亲、青梅竹马离她而去以后，在她大病一场、差点挂掉以后，再派这么个人，对她进行这样一番羞辱，把她所有的骄傲自尊，都剥离干净……

　　伏在石桌上哭了很久以后，幼姜坐直了身子，心中憋了一口气，不，她才不要认命！

　　众叛亲离又怎样？被人鄙视又怎样？即将入宫又怎样？

　　既然她已经从鬼门关里逃了回来，就要用这捡回来的一条命，好好活下去！谁也不能让她低头，让她把自己的尊严拱手让出！

　　再难、再苦、再累，她都要好好活出个样子来！

　　~~

　　在李府最后那些天，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快。

　　大概是赵德明离开李府的时候，忘了告诉李允则，两人见面的结果，结果明里暗里的，李府上下都奉承起幼姜来。

　　就连李老太太，也屈尊把幼姜叫去见了一面，训了好些贤良淑德的废话，还带着无比肉痛的表情，给她发了一对上好的玉镯。

　　李允则是满府最淡定的一个。

　　当然，这种淡定，只是在表面上。

　　他脸上一点都没露出对幼姜的巴结，私下里，却从老太太手里，硬生生把继母郭夫人留下的嫁妆给扣了出来，干脆利落地还给了幼姜。

　　对幼姜“即将嫁入郡王府”这件事，李二姑娘则表现地又嫉妒又不甘。

　　她说了不少酸溜溜的风凉话：

　　“不过是个如夫人罢了，连皇家玉蝶都上不了”
　　“那二殿下长得虽俊，脾性却差得很，对谁都冷冰冰的。”
　　“皇室规距多如牛毛，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的，有什么意思？”

　　小田气不过，想要和她理论，却被幼姜一个眼神制止了。

　　幼姜笑了笑，说道：“这些天，我和妹妹也处出感情了。本来还打算劝说二皇子，把妹妹也纳入郡王府，好和我一辈子作伴……唉，没想到，妹妹却这般看不上……”

　　李二姑娘的脸红了，想立刻改口说“看得上，看得上，我特别看得上”。

　　却又拉不下脸皮，扭着手，嘴唇蠕动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最后顶着两个红扑扑的脸蛋，一脸纠结地跑开了。

　　雪兰一边收拾茶盏，一边柔声劝道：“姑娘莫听她胡说！汴梁城里谁不知道，二殿下品行端方，洁身自好，从未纳过妾，姑娘可是头一个！以后若再得个一儿半女，指定能升侧妃！”

　　小田插嘴道：“就是就是！我也打听了，都说二殿下会娶他表妹苻姑娘做正妃，苻姑娘咱们都见过，多和善呀，肯定不会刁难姑娘的，再说她长得……嗯，姑娘入了府，肯定就是独一份的宠爱！”

　　幼姜笑笑，摸了摸两人的头发，傻丫头们，还以为她会在意这点事呢。

　　她问道：“吴府的事儿呢，你们又去打听了吗？ ”

　　被误解飞上枝头，还有一个好处——丫鬟们自由多了，方便打听消息。

　　雪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找人递了好几次话，才把赵妈妈叫出来，但她只说夫人吩咐，让姑娘安心留在李家，莫要再找来了……”

　　见幼姜一脸黯然，又嚅嚅道：“我觉得……定是夫人怕姑娘伤心，毕竟君华少爷已经……”

　　是怕她会怨恨吗？所以不愿面对她？

　　幼姜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其他人呢？”

　　“大姑娘一切安好，二少爷被贬为庶人，四姑娘出嫁了……”

　　幼姜一惊：“秀娘嫁人了？”

　　“嗯，也不知为何，四姑娘嫁得很匆忙，四姑爷是个秀才，听说是汴梁郊外的，家里没什么根基……”

　　“元宜姐姐呢？”

　　“元宜姑娘……本来也要入宫……”雪兰迟疑起来。

　　幼姜更加诧异：“元宜姐姐也要入宫？”

　　难道赵光义这边对姨母表白完，那边……就收姨母的侄女当妃子？

　　“对，听说是官家亲自下的旨，二老爷还专门上书求情，不知为何最后又同意了，结果……元宜姑娘就不见了。”

　　元宜失踪了？

　　幼姜陷入了沉思，吴府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发生了极大的转折……

---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的疑问，这章解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