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歇》蜜饵

2、第 2 章

　　一夜过去，沈鸿起来神清气爽。外头天虽没有放晴，却也不再下雨。空气里弥漫着丝丝药香，他底底地深吸一口，便半眯着眼睛由着雀儿作弄他洗漱更衣了。
　　他的院子是他母亲曾住过的，在沈府的西北角，不大，但紧挨着沈府后头和缓起伏的北山，从东边院门出去没几步又到了府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池塘，依山傍水的，院里夏日分外的清凉，便叫了清园。
　　后来大姐出生了，从了沈家女眷的“清”字，芳名沈清如，这园子便不好叫清园，又改成了庆园。听着倒也喜庆。每日里他总是最早出门上学堂的，因为学堂在东北角，他走过去要半柱香的功夫。
　　这日初七，沈鸿早早在学堂坐好温书。沈家的学堂在姑苏一带都是有名的，不因别的，只因这老先生林海曾。曾因一篇《风赋》名动天下，乃是学界大儒，文坛大家。只不过终身爱好山水，未曾出仕，到了耳顺之年，在富阳隐居，不知怎的与沈父成了莫逆，前年林先生病了一场，沈父带着姑苏的一众大夫奔赴富阳，将林先生治好了。在沈父的热情邀约下，便来沈府住着，顺道开了学堂给宗族子弟讲经授书。后来名气大了，方圆几里的世家公子，但凡能和沈家攀上一点关系的，都争着要把孩儿送来。林先生不在意，一人能教，十人也能教。
　　沈鸿最崇敬林先生，今日见了先生，忙上去恭敬的问安，今晨听阿明说先生前日也受了凉，就特地让姆妈多煮了一碗姜茶。在沈鸿心里，先生的行止言谈皆是准则，自己就是往那边靠的，相对于同龄人来说略显老成，但先生却爱极了这个乖巧少言的学生，今日又随手将自己近日里看到珍本诗集给了他，是前朝放翁先生的一本集子。
　　沈鸿喜不自禁，但面上仍旧是淡淡的，回去坐好摩挲着书页，翻开便看到“曾是惊鸿照影来”一句，不禁心神一颤，自己大名便是沈鸿，这句诗便印在他脑中了。学堂渐渐吵闹起来，沈鸿一一向同窗打过招呼，周遭世家也并不多，左不过孙家、齐家两家，还有自家一房表了几表的亲族，弟子也不过自家兄妹四人，孙家大公子孙崇，如今十四，齐家小公子齐景渊，与他同龄。大家做好已然是日上三竿，阿丘先生一声喝，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先生讲：“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沈鸿听后精神大振，暗暗记住，聊以自勉。
　　一日苦学，沈鸿身子好了大半，晚饭都比平日里多用半碗，捧着那本集子不放手。当朝许多诗人的集子沈鸿也度过，可是总是轻飘飘的就过去了。及至前朝这个放翁，沈鸿便觉他铁画银钩，字句深沉，虽不能懂，但仍是沉浸其中。不觉夜深，便沉沉睡去。如是两日。
　　第三日一早，雀儿就真如那云雀似的，叽叽喳喳起来。是了，今日因着府里要准备宴会，便暂停了学堂。
　　沈鸿一如往日，迷蒙的任凭雀儿作弄。只不过今日作弄的时日分外长些。沈鸿睁开眼，原来是换上了新袄子。这袄子是赭色洒金如意纹样的对襟袄子，袖口领口还滚了一圈金丝线的边子。沈鸿平日里喜欢穿淡色的衣衫，这样艳的颜色还是第一次，雀儿还不成，非要给他再束上一圈纹有祥云纹样的红金色抹额。
　　沈鸿没法，只得束着。沈鸿不知一大早穿戴整齐是要做什么，雀儿道：“今日老爷太太叫您过去问安呢。”沈鸿的瞌睡醒了。他是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父亲的，母亲也只在年节或者是督查学业的时候出现。沈府不兴日日一起用饭，都是各自的小厨房做，也在自己小厅堂里用，偶然见了也多是问功课，并无他言。
　　沈鸿只得忙忙用过早饭去了。沈父已经大半年未曾见过这个小儿子了，刚一见到便被一团亮色簇拥着的白面皮晃了眼，沈鸿那精巧的下巴尖儿和一双桃花儿眼眼，像极了他母亲。沈父拍着他的肩，问了几句课业，便自去后头伤怀去了。
　　反倒是沈母，见这个孩子这般瘦弱，不禁多问了几句最近用药的情况。沈鸿答了都好，让她不必操心，沈母心里有些沉，便打发小丫头带沈鸿去见他大哥，自己抓着雀儿问了许多。当年她与沈鸿的母亲也算是投缘，并无寻常大户人家妻妾间的龃龉，只可惜那个妹妹身子骨不好，将养下沈鸿没几日便撒手人寰。她前些年因着许多事，也未曾真正上心这个孩子，到后头养下小女儿清容身子便一天天的恶劣起来，更是没有精力。太久未见，不曾想生这个孩子竟这般大了，只是那身子纤瘦，衣裳穿在身上能被风灌满。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沈鸿的娘，便拉着雀儿交代了许多，又指给沈鸿院里一个得力的大丫头芦烟。如是无话。
　　贵客下午才到，一家人午间便在沈父沈母的院子里用了午饭，一家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有九岁的小妹清容叽叽喳喳，添些笑料，全程倒也轻松。
　　午饭用完，沈母拉着孩子们说了会子话，也乏了，便让他们回了。只有个清容，非要玩鸡毛毽，拉着众人出去。哥哥嫂子及姐姐都不乐意，各自溜了，只有沈鸿没法儿，是个说不来拒绝的人，便只好陪着清容去了园子里。园里山水俱全，亭台楼榭颇有风味，在西边有一处空地，种了几株芭蕉，有些年成，叶大如斗，再旁还有几棵玉兰，叶片肥厚，好歹挡了几分午后的暑气。
　　清容毕竟孩子心性，拿着鸡毛毽完了一阵子，便又要捉蝉，沈鸿也怕这个五岁的小妹出事，亦步亦趋的跟着。婆子们顶不住这暑气，也是昏昏欲睡，在蝉鸣声和两个孩子的嬉笑声中闭上了眼。日头渐大，沈鸿跟着小的跑了一头汗，只得往树下躲阴凉。
　　清容见了，立时又要玩捉迷藏。沈鸿已然有些累，却也不忍心辜负小妹，就任凭小妹拉着王北面的假山处去了。沈府北面靠着山，但连接处生硬荒野，沈父便请人有仿着北山的情形，做了个假山衔接，倒不说多巍峨，只是加了些巧思，路径交错，要走出非得用心，颇有意趣。
　　小妹快活极了，二话不说，就窜进假山去了。沈鸿慌忙跟进去，绕来绕去，只听小妹声声唤他“二哥哥”，却看不到人影。婆子们困倦未曾跟来，沈鸿蓦地想起小时候姆妈吓他北山上有蛇虫，不禁担心起来，便也唤：“小妹，不要跑啦！”声音软糯清亮，在假山上回荡着。
　　起先还听见小妹嘻嘻地笑，后面就没声了。他又喊了几声小妹，却没有回应。沈鸿更急了，额上的汗把抹额浸湿，面孔也因热泛起了粉红，他在假山里头穿梭着，盼着小妹能在下个转角现身。但转角处没等来小妹，却生生撞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沈鸿吃了一惊，抬眼望去，是个锦衣公子，身量修长，因逆着光，面目不甚清楚，也不知年岁几何，但大约也是少年模样。
　　沈鸿愣住，不知怎么称呼，心里却还惦记着小妹，来人也不言语，只手虚扶着沈鸿的肘，像是怕他摔似的。两人愣神了许久，直到沈沅过来，惊到：“二弟，你怎的在此？”沈鸿从容抽身后退，那人也侧身去看沈沅，沈鸿才看清来人的面孔，有些黑瘦的一张脸，但眉目却如刀刻斧凿般深刻，虽难掩少年气，但期间神采亦是夺目非常。
　　沈鸿又愣了半刻，才道：“大哥，小妹找不到了。”这一句惊得沈沅魂飞魄散，也顾不上来客，慌忙扯着身后随来的小厮，让他去喊人。沈沅回过头，对来人抱拳道：“观云兄弟，见谅。”
　　来人也不客气，坦然道：“无妨，不知令妹方才在何处？”沈沅刚才一慌，竟忘了问，沈鸿说：“我二人就在这山里捉迷藏的。”沈沅顿时松了神，整一整衣袖，给二人做介绍，缓缓道：“二弟，见过陆家观云哥哥，昨日里说的贵客。”
　　沈鸿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行礼，道：“观云哥哥。”沈沅对陆观云道：“小弟，沈鸿。”陆观云也行礼道：“沈二公子。”神色松快，满面笑意，酒窝深深，煞是喜人。沈鸿定神看，此人肩宽背阔，孔武有力，比他高出四指宽，不禁想起自己瘦弱的身子，心里暗道惭愧，面上却也是淡然。
　　这时小厮找来婆子们，众人差点把不大的假山掀个底儿掉，总算是找到清容这个丫头，竟是躲在一丛木芙蓉后头睡着了。沈鸿急了一头汗，此时人找着了，便也松了一口气，一阵风过，又咳嗽起来。循声跟过来的雀儿忙给这位祖宗披上披风。沈沅见了便让雀儿带着他赶紧回去了。这一通忙活原是虚惊一场，沈沅面上有些窘，就急忙拉着陆观云往别处去了。而陆观云无所谓的笑笑，随着去了。
　　他昨日才随父亲总北面回姑苏。近来北面不太安分，他父亲谨慎，便携家带口的回到了姑苏。因着与沈家是世交，整顿好了便前来拜访。
　　沈父风雅，听说这园子在姑苏闻名，他便承了大人的意，跟着沈家大公子来转转，其实满心的不耐烦，江南一派安宁和美，沈家这一家子人像是从金玉堆里养出来的，个个怀着一种天真，让他厌烦极了。尤其是那个沈二，他早就听说是府里最没名堂的主子，没想这今日能见，乍一见到，竟然浑身隐隐透着一股傲气，显是有人疼有人管的样儿。他在心里嗤笑一番他那副端肃又虚弱模样，摩挲着手上的那块儿光滑的扳指，扭身跟着沈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