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不复斜月》乱山深处过重阳

3、小重山

　　永城郡内有一个围菱湖，湖不算大，形状有些像一个被压扁的胖葫芦，湖边大丛大丛的金腰带嫩得紧，上头挤满了淡黄色花苞。这湖在附近十分有人气，一半是因为这里的景致，而另一半，是因为人。
　　二月二历来是永城郡的大日子，郡中有钱的大主每年都会聘了坊间最美的窑娘去画舫献歌载舞，那画舫彩绸锦缎，雕鱼画雀，满船点的灯都是普通人家不会去买的海棠蜡。美酒佳肴，绕湖三周，一周献舞，再周颂歌，三周弹曲，真是好不快活。
　　围菱湖畔聚满了放灯的百姓，那些河灯花样精巧，做工别致，一只只伴着美好的愿景被推入水中。但在一旁饥肠辘辘的白衣少年眼中，它们非常像一只只下了水的饺子。少年进了城才发现包袱里的两块碎银不知去向，这下囊中羞涩，十分不开心，边上一丛株形紧凑的桃金娘被他折了好几根枝子，连带揪掉了一大把嫩叶子。

　　“来了来了，今年是陆大主家的画舫！”
　　“这是第二圈了吧？”
　　“都让让，都让让呀！”画舫渐渐靠岸。
　　湖畔的人兴奋地往画舫二层的舞台上丢绢花，丢瓜果，丢零嘴儿。一个披着苏缎斗篷的美娇娘在仆役的护拥下缓缓下船，向自家的马车走去。而另一位头戴帷帽，身穿红纱裙的瘦高女子从一顶竹篷小轿中走了出来，怀里抱了一把降香黄檀的琵琶。
　　“绫罗姑娘！是绫罗姑娘！”
　　靠近画舫的人越来越多，人挤人的场面甚是可怕，那红裙女子的仆役堪堪护着她向画舫走去。那白衣少年正打算往外围去，谁知被从外围挤过来的人潮冲得头昏脑涨，一不留神踩到了一节桃金娘的茎棍子，向后一滑，撞进了仆役们围起的保护圈。
　　这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生疼，少年翻了个白眼刚想骂，眼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只纤纤素手，“弟弟快些起来，一会儿可要被踩着了。”

　　“阿宝快些起来，一会儿可要被踩着了。”连声音，都很像。

　　魏绫罗见他瞧着自己发愣，十分奇怪，想着刚刚也没摘帷帽啊，怕他真被后来人踩死，赶紧使了力气拽着把他拉了起来，“咕——咕——”
　　“……”绫罗愣了下，“原来你是饿晕了啊，怎么不在家里吃饱了再出来玩呀？”
　　“我家不在这里。”那少年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又觉得挡了姑娘的路，往后退去。
　　“今天高兴，我请你去吃些东西吧……”姑娘的声音笑盈盈的，挂在腰间的金铃响得清脆而欢喜，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少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呆呆地被拉着向那灯火通明的画舫走去。

　　裴无音想着现在等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包了源外林居客三楼的南眺间，看起了今夜二月二特有的画舫游湖戏。
　　“这永城郡虽然地处西境，但是民风热情，先前那支《瑞鹤仙》才跳到一半，那画舫上的绢花都快丢满了”裴无音靠在窗边，觉得此情此景十分有趣。
　　“那舞跳得乱七八糟，还不如你十岁时那支《临江仙》，不过那首《满庭芳》倒是唱得不错。”老裴刚剥开一只虾，头也没抬，反手一抓，接住了裴无音扔过来的橘子，“没大没小，还乱扔果皮？”
　　“什么果皮，我又没吃它。你也真是，大晚上还吃这么多。”
　　“我又不用练什么下腰……”
　　“你说什么？”
　　“我说，那密探李静堂怎么会这么放心把蛟龙剑给了顾元澈？”
　　“他在军中第三日，饮食里被人投了毒，顾元澈安排他诈死，先装成小兵混在军中，伺机出营。一来他带着那长剑不方便装成大禹的兵，再者他来永城郡接头，总得有个让彼此信任的物件。”裴无音道。
　　“不止，他恐怕十分自信我们无法拔出这柄蛟龙剑，在我们手里，这不过是个好看的铁棍。”
　　“那你也不必拿它砸核桃啊……”
　　“啪——”

　　湖边画舫慢悠悠地荡开了湖水，桨生一头一尾，控着画舫沿湖边行进，上层红毡台子上伶俐的姑娘们抛出了第三缎红绸，今夜最后的一场戏，正式开启。
　　八尺红毡台上，是入怀坊内最有名的乐妓魏绫罗，听闻这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把琵琶更是弹得精妙绝伦，无人可匹，只可惜今年游湖戴了帷帽，不得见其颜。
　　纤纤素手抚上丝弦的那一刻，万般皆静，一首《人月圆》向夜而生：

　　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在帘帏。

　　“这姑娘弹得竟有几分像阿娘呢。”那画舫逆着湖游走，此时离源外林居客还不算太近，但裴无音耳力极佳，听得后十分感叹。
　　“千门笑语，声在帘帏？你那耳朵怕是不行了吧。她方才明明弹差了一处，阿娘会犯这种错？”
　　“诶，这姑娘怕是有些紧张，你看她居然放下琵琶进了那角屋……”
　　“没兴趣看。”
　　画舫缓缓向裴无音的方向行来，岸边的百姓纷纷抛花撒绢，方才安静了一曲，这下突然又沸了起来。
　　“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啊？”
　　“我们等着下一曲呐……”
　　“就是啊，姑娘弹得妙极啊！”
　　“快些出来呀……”
　　“呦！出来了出来了……”

　　那魏姑娘虽然还是没摘帷帽，但却换了一身轻纱绿萝广袖裙，只见她掀帘出屋后也不废话，立马抱起了那把降香黄檀。
　　啪啪砸核桃的裴无虚突然听见那再起的琵琶声，不由楞了一下。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是，《小重山》？”老裴不知何时已经踱到了窗边，那画舫此时离这南眺间极近，那青绿色一抹倩影换了个姿势，正待弹奏下一曲，“确是好技艺，好气性。”
　　“没想到能在永城郡这么偏的地方遇到个琵琶仙，这技艺只怕能与阿娘一较高下……”小裴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大哥眼神一凛，“这乐妓的手……”
　　还没等裴无音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乐妓扔下了手中的琵琶，飞身向另一侧湖面纵身一跃。
　　伴着扑通一声，岸边响起一阵阵惊疑与尖叫。
　　“这什么情况……”愣神的一刻，却见裴真已经脱了外袍解了腰带，把大靴一甩就翻身跃了出去，“哥！你怎么下去了！诶我可不会水啊！”

　　裴无音见那湖中一时没有一个人影浮上来，十分焦急，瞥见那灯火通明的画舫静静漂在湖面上，立刻抽出长鞭缚住窗框，从三楼南眺间翻身而下，一个倒悬梁，轻巧地落在了画舫二层的红台上。
　　画舫下层还有四个姑娘，是那乐妓的仆从，外加两个桨生，是陆大主家的丁役，虽然一个个面露焦急，但却没有一个下水救人，也不知是不是都和裴无音一样不会水。
　　不远处水声突然翻涌，裴无音看见水中是他大哥，臂弯间拖着一个绿衣之人，而那绿衣人似乎还抱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居然也是个人。初春湖水寒冷，冻得老裴四肢有些发麻，手里又还得箍着两个人的重量，一时只能浮在原处，划不过来。
　　“哥！接着！”水面应声而落一把琵琶，老裴赶紧扶着这人的头搁在琵琶上，借着点浮力将这俩人向画舫方向推。
　　投湖之人被救上了画舫，老裴擦掉了自己一脸的水，正打算替这人将腹中呛的水压出来，一低头才终于看清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怎么回事！小兄弟？”

　　注：
　　《人月圆》出自李持正
　　《小重山》出自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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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月圆》重笔描绘汴京元宵华灯似海、游人如云的景象，乱山实在喜欢，大家有兴趣背一背鸭！
而《小重山》感叹曲高和寡、壮志难酬、知音难觅，是岳飞大大的名作，大家没有兴趣也背一背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