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华玫

37、加蛋方便面（2）

　　姜玉芬住在清欢饭店附近的一个小区里。

　　小区是个老旧小区，房龄超过二十年，没有电梯。深更半夜，姜玉芬怕打扰到邻居，上楼时，尽可能轻抬腿轻落步。迈着沉重的步伐，她一步步走上了四楼，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她住的地方是个两室两厅的格局，侄子和侄媳妇一间房，她和侄子的女儿住一间房。侄子和侄媳妇的房间黑了灯，另一间卧室也黑了灯。

　　姜玉芬悄悄来到厨房，烧了点水，静悄悄地洗漱，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她和侄孙女的房间。

　　因为房间小，摆不下两张床，她和上高二的侄孙女睡一张大床。她的体形有点胖，上床的时候，床垫子因为她上床的动作动了动，睡梦中的侄孙女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背对了她，吧嗒了两下嘴，继续沉睡。

　　姜玉芬在黑暗中眨了下眼，一把无形的锉刀从她心头缓缓锉过，在她心间锉出一片钝痛。

　　背对着侄孙女轻轻躺在床上，轻轻拉上被子，一直拉过头顶，很快，姜玉芬的眼角湿润了，她在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万籁岑寂，什么也听不到。姜玉芬在一片漆黑寂静之中，专注地回忆着一个人，一些事。慢慢地，她含着眼泪睡着了。

　　第二天六点刚过一点，姜玉芬悄悄起了床，拉着买菜的小车，去了早市。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拖着沉甸甸的小车回到了小区，又一点点把小车拖上了四楼。

　　开了家门，客厅里空无一人，两个房间也没动静。她习以为常地悄悄打开冰箱门，用最小的动静把买来的菜一样样放进冰箱，又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厨房。进到厨房后，姜玉芬反身紧密地关上厨房门，然后开始淘米、煮饭、择菜、洗菜、切菜、做菜。

　　待她经过一番忙碌，把早餐一样样摆上餐桌，侄子一家三口刚好洗漱完毕。侄子帮她去厨房拿了筷子，端了一盘咸菜，侄媳妇和侄孙女母女俩端坐在餐桌前等着侄子的筷子。

　　吃饭的时候，侄媳妇嘟嘟囔囔地报怨，“这么素，一点儿肉都没有。”

　　姜玉芬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炒红椒丝，“早上吃得太油腻，对身体不好。”

　　侄孙女沉下了和侄媳妇有七八分像的脸，“无知。”

　　姜玉芬仿若未闻，继续神色自若地吃饭。坐在她和侄孙子中间的侄子仿佛也没听见，一声不吭地夹起一粒花生米，又往嘴里连扒了几口大米粥。

　　侄媳妇似是忍了好大的怨气，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二姑，我们又不是吃不起肉，干吗这么节俭？”

　　姜玉芬也做个深呼吸，不过幅度没有侄媳妇的大，“那你给我点生活费吧，我的工资不够咱家天天吃肉的。”

　　从她和侄子一家合伙过日子以来，一家四口人的生活费，全是她一个人出，侄子两口子分文不出。家里的米面粮油、肉蛋鱼菜奶，都是她出钱买的，她体谅工资不高的侄子和侄媳妇供养孩子不容易，也从来不跟他们计较。

　　但是，侄媳妇和侄孙女却并不领情，看她像看眼中钉——吃饭嫌没肉，吃水果嫌买的水果个头不够大，个数不够多，嫌她做饭手艺不好，侄孙女还嫌她睡觉打呼噜。总之，就是看她各种不顺眼，各种冷言冷语。

　　侄子倒是不冷言冷语，但是媳妇和闺女冷言冷语的时候，他也绝不出声谴责，绝不帮他姑姑一句。

　　一听姜玉芬跟自己要生活费，侄媳妇的脸挂不住了，“二姑，你少下几次馆子，咱家就吃得起肉了。”

　　侄媳妇刚开始挑剔她的时候，姜玉芬的心里就腾起了一团小火苗，听了侄媳妇这句话，她心里的小火苗又往上蹿了蹿，“我下馆子用的也是我自己的钱，你想吃肉，可以自己买，买回来我给你做。”

　　侄媳妇铁青着脸摔下了筷子，气哼哼地进了卧室，侄孙女一看自己的妈受了委屈，也学着她妈．的样子重重地撂下了筷子，进屋去安慰她妈。离开之前，小姑娘甩给姜玉芬一记轻飘飘的白眼，“留那么多钱给谁花呀！”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插在姜玉芬的心上，插得她的心大大打了个哆嗦。不过，她依旧以恍若未闻的姿态，有条不紊地夹菜，吃粥，剥鸡蛋皮。

　　她的脸上不见半分愤怒、悲伤，或者其它表情，什么都没有，只有吓人的平静。

　　因为是周末，侄子和侄媳妇不用上班，侄孙女不用上学。吃过早饭，撤了碗盘，洗好碗筷，姜玉芬一声不吭地穿上了外套，换好鞋，下了楼。

　　她住的小区不算大，早晚最热闹，除此之外，整个小区一年四季静悄悄的。白天倒是也有出来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不过人家都去有阳光的地方，姜玉芬选择了一个背阴的小凉亭。

　　夏天，人们爱在背阴的小凉亭里乘凉，到了深秋，人们就去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了。

　　小凉亭中间的裸露土里种了两株葡萄，葡萄藤顺着凉亭的柱子爬到亭子顶上，四下散开。夏天绿叶荫浓，既遮阳又遮雨，还好看。时已深秋，葡萄叶全部枯萎，蔫巴巴地从凉亭顶上耷拉下来，在阵阵秋风中，无依飘摇。

　　小凉亭里空无一人，除了姜玉芬。姜玉芬坐在凉亭里，身体靠着凉亭的一根柱子，两只手夹在腿间，背不觉驼了下去，两只眼睛失焦地瞪着前方。

　　一阵冷风吹来，她的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鼻子也冻得酸疼。冷风中，她的眼睛微微一眨，眨出一层水汽。

　　她无处可去。

　　在四楼那个所谓的家里，她没有独立的空间，想哭，想笑，都避不开侄子一家的耳目。在那个家里，她笑，会招到嫌弃的侧目；她落泪，会招到侄子的漠视和侄媳妇、侄孙女的闲言碎语，乃至取笑。

　　哥哥家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只是她住在A区，哥哥住在B区。哥哥的身体不好，有冠心病和高血压，嫂子是个挑剔的人，自从她搬来和侄子一家同住，嫂子话里话外，全是她借了侄子的光。

　　要不是和侄子家同住，有个照应，她这离了婚，死了独生女的绝户，晚景是何等的凄凉加悲惨！

　　所以，哥哥家她也不能去，起码这会儿不能去。哥哥对她是好的，是心疼她的，时常问她，侄子一家对她好不好，切切叮嘱她，要是侄子一家对她不好，一定要告诉他。

　　邻居家也不能去，去了，别人看她情绪不对，会问。不说，她可能忍不住委屈掉眼泪，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整个小区就会知道她和侄子一家有矛盾。其实，她和侄子一家有矛盾的事，在小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不出去说，侄媳妇还要说。

　　她现在倒是很想去清欢饭店坐一坐，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环境整洁，氛围既温馨又优雅，还有一些童趣。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特别有家的感觉。

　　可是，这会儿，还不到清欢饭店的营业时间。

　　去逛逛超市吧，姜玉芬对自己说。超市卖盘子卖碗的地方，每次去都没什么人，去那个区域走一走，看看漂亮的餐具，既能减压，又不会被冷风吹到，一举两得。

　　走吧，去超市。姜玉芬扶着两条被风吹得有些发僵的腿，站了起来。

　　一站地外，有家大型超市。

　　从姜玉芬家的小区到超市，若是抄近路，正好经过清欢饭店所在的小街。姜玉芬抄了近路，还差几步走到清欢饭店时，她看见一辆白色的ＳＵＶ停在了清欢饭店的门口。

　　几秒钟后，驾驶员位置的车门一开，清欢饭店的老板叶玫从车里下来，绕到了车后打开后备箱，从后备箱里搬出了一个浅蓝色的大号塑料整理箱。

　　整理箱似乎不轻，叶玫搬得有些吃力。姜玉芬连忙紧走两步，来到叶玫近前，伸出双手攥住了整理箱的边缘，“我帮你拿。”

　　叶玫认出了姜玉芬，“诶？阿姨！谢谢，不用，我自己能拿。”

　　“太沉了，我帮你吧。”姜玉芬不由分说地帮叶玫将箱子抬到了台阶上，放到了店门口。

　　叶玫掏出钥匙开店门，“谢谢阿姨，您忙吧。”

　　姜玉芬没动地方，嗫嚅着说，“我、能进去坐会儿吗？我知道还没到营业时间，我就是进去坐会儿，什么也不点。”

　　姜玉芬的神情和语气刺痛了叶玫的心，这又是个被生活伤害的人啊，叶玫暗叹，脸上，她露出了一个温暖可掬的笑容，“欢迎！正好，我一个人备菜还怪寂寞的。”

　　听到叶玫这么说，姜玉芬松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容。

　　叶玫推开拉门，二人合力将整理箱抬进了店中。进了店，二人一鼓作气，将整理箱抬进了后厨。

　　“阿姨，你出去坐吧。”叶玫在厨房，忙忙活活地处理着整理箱中的食材。

　　“需要我帮忙吗？”姜玉芬真心实意地问。

　　“不用。”叶玫笑着说，“您上外边坐着吧，要是愿意，就陪我聊会儿天。要是不想说话，就欣赏欣赏墙上的画。”

　　姜玉芬笑着点了点头，“哎。”她真是喜欢这家店，店可爱，店老板也可爱。

　　姜玉芬来到了外间，先看看东墙上的挂画，再看看西墙上的挂画，这其间，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三两分钟，叶玫一撩后厨的布帘，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玻璃热水壶和一个漂亮的小瓷杯。

　　“阿姨，喝点热水吧，驱驱寒。我看你打了好几个喷嚏，今天风挺硬的，可别冻着了，这时候最容易感冒了。”

　　“谢谢。”话音未落，姜玉芬又打了个喷嚏。

　　叶玫给姜玉芬倒了杯热水转身回后厨，翻出几颗姜糖重新回到外间，将几颗姜糖放到姜玉芬的面前，“阿姨，这个是姜糖，有点辣。你要是不怕辣，就吃一粒，驱寒的。”

　　很多年了，姜玉芬没到过这样的关怀。哥哥是关怀她的，几个和她要好的邻居，时不时对她也嘘寒问暖，可是，关怀和关怀又不一样。

　　她拿起一粒姜糖剥开糖纸，拿起里面土黄色的糖球放进嘴里，吧嗒了两下嘴，随即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是辣。”

　　叶玫笑了笑，“我先去厨房忙了，忙完了再陪您。”

　　姜玉芬连忙道，“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叶玫进了后厨，一边在后厨有条不紊地忙碌，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姜玉芬闲聊。

　　她不问：你家几口人呀？你退休前在哪儿工作呀？你每个月能领多少退休金呀？她问姜玉芬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基础疾病？爱吃什么水果，什么菜？平常爱看什么电视节目？

　　听说姜玉芬有高血压，她告诉姜玉芬，平常多吃点芹菜，黑木耳，这两样东西降压效果不错。听说姜玉芬爱看谍战剧，她告诉姜玉芬，自己也爱看谍战剧，最爱看祖锋演的。姜玉芬说，她最爱看柳云龙演的。

　　过了一会儿，叶玫从后厨走出来，坐到了柜台后的椅子上，“料都备好了，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了。”

　　说着，她从柜台后的暗格里，拿出一个豆绿色的小瓷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热水，“一年年，过得可真快啊，再过几天就立冬了。”

　　叶玫说话的时候，姜玉芬认真地打量着她，待叶玫说完，她忽然对叶玫说，“你真像我的闺女啊。”

　　“是嘛，哪天让姐姐过来，我看看，和我有多像。”叶玫笑着说。

　　姜玉芬叹了口气，“她走了很多年了。”

　　叶玫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