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华玫

38、加蛋方便面（3）

　　叶玫怔怔地眨了眨眼，不愿意往不好的方面想，于是她试探着问，“是去外地了，还是……”

　　姜玉芬看着叶玫略带惊讶地表情，悲凉地笑了，“死了，十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她要是活到现在，得四十七岁了。”

　　姜玉芬落寞的神情看得叶玫心中发酸，她想了又想，将无数安慰的话语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最后选了一句最不涉及隐私的，“阿姨，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团聚的。”

　　姜玉芬笑了，“但愿吧。”她说，“我吃饭的时候，听他们跟你说一些事，我就觉得你这挺好，又能吃饭，又能聊天，你还不烦，太难得了。”

　　叶玫听出了来，眼前这位阿姨大约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自己说，就冲她在非营业时间，要来自己店里坐一坐，她心里必是积了一大堆的心事。

　　于是，她微笑着对姜玉芬说，“阿姨，你要是想跟我说什么，尽管跟我说，我给你保密。”

　　姜玉芬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不过很快，她摇了摇头，“没有。”

　　家丑不可外扬。

　　她不愿意说，叶玫也不强求，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闲聊，如此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姜玉芬起身告辞，“姑娘，谢谢你。我一到你这儿，心里就敞亮不少。”

　　叶玫不动声色地笑，心情好的人，心情永远是敞亮的，只有心情不好的人，才会说“我一到你这儿，心情敞亮不少”。

　　“我平常上午十一点左右会过来备料，阿姨要是没事，就过来坐坐吧。”

　　“哎，知道了。”姜玉芬像得到了宝贵的信息，微笑着走了。

　　离开清欢饭店，姜玉芬直接回了家。她想去超市，是要因为心情不好，但是在清欢饭店坐了一会儿，和女老板聊了一会儿天，她的心情平复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身上一阵阵发紧，她觉得自己有可能要感冒，得赶紧回家吃点药。

　　姜玉芬打开房门的下一秒，一股浓郁的炸鸡味冲进了她的鼻子，客厅和餐厅里空无一人。

　　她心知，侄子一家是叫了外卖。好几次了，她出门回来，家里就一股炸鸡味，她在倒垃圾的时候，在垃圾袋里看到装炸鸡的包装袋和包装盒。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撞到侄子一家吃炸鸡，侄孙女和侄媳妇没有任何表示，侄子尴尬地问她，要不要吃点儿，她客气地说不吃。

　　想吃，她自己买。侄子家单买的东西，她吃不起，吃了，是要看人家脸色，被人家念叨的。

　　侄子一家三口的鞋，好好地摆在门口的地垫上，说明，他们一家三口都在。客厅和餐厅里没有，那就是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呢。姜玉芬轻轻推开她和侄孙女共住的房门，果不其然，侄孙女在复习功课。

　　侄孙女一贯对她态度不好，是真；但是学习成绩非常好，也是真。尽量不出声地脱下外衣外裤，换上家居服，她拿起自己的小收音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因为眼睛花得厉害，她始终没买智能手机，还是用着老式的键盘手机。没有智能手机，她就不能用手机看新闻，听评书。客厅里有电视，但是不能看。这套房子非常不隔音，看电视会打扰到侄孙女学习。

　　姜玉芬靠坐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打开了她的旋扭式收音机。台已经调好，这个台总播单田芳的评书。她爱听评书，尤其爱听单田芳的评书，从中年听到老年，依然是没听够。

　　收音机里，传来单田芳熟悉的声音，沙哑、略慢于正常人的语速，浓重的东北口音。这些日子播的是《一代枭雄张作霖》，姜玉芬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将身体靠在沙发背上，享受起这难得的清静时光。

　　不知不觉，已到中午，姜玉芬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头闷闷地疼，两个鼻孔不知何时开始往外喷热气。她心知自己要感冒，连忙翻出一盒感冒药，吃了两片。然而，身体还是越来越难受。

　　按着她的本意，她想回房间里躺一会儿，但是侄孙女在看书，会烦。没奈何，她躺在了客厅的小沙发上。客厅不大，所以沙发也只能买小小一窄条那种，不能翻身，甚至连腿都伸不直。

　　她和侄子和侄媳妇约定好了，周六周日她只做早饭，午饭和晚饭，侄子和侄媳妇做。

　　昏昏沉沉间，她听到侄子和侄媳妇的房门开了，有人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厨房门不停开关，隐隐地有抽油烟机声和炒菜声。

　　她无心，也无力理会。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挣扎着爬起来，冲进卫生间，大呕特呕起来，酸水和胆汁都吐出来了。

　　吐完之后，随手按下冲水按钮，她昏头昏脑地回了房间，扯开自己的被子，合衣钻进了被窝。

　　至于侄孙女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说难听的话，她都不管了，她都要难受死了。

　　侄子一家三口看到了姜玉芬的反应，侄媳妇和侄孙女没什么反应，坐在饭桌前，有条不紊地吃着。侄子眨了眨眼，放下了饭碗，走进姜玉芬的房间，来到姜玉芬的床前，“二姑，你咋的了？”

　　姜玉芬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好像感冒了，今天晚上，你让小慧跟你们两口子挤挤吧，别让我把她传染了。”

　　“二姑，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吧，去医院看看。”

　　“不用，你给我倒杯水，再拿两片感冒清，放到桌子上，我一会儿吃。”

　　“哎。”侄子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杯水和一盒药，“二姑，你有啥事儿叫我。”离开前，侄子对姜玉芬说。

　　姜玉芬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侄子没结婚前，是个挺不错的侄子，只是近朱者赤，跟这个侄媳妇结婚后，一点点变得麻木不仁，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别说她这个二姑，就连他自己的亲爹妈都不怎么上心了。

　　侄子出去了，姜玉芬挣扎着坐起来，在突突的心跳中，从药盒里拿了两粒胶囊，吃了下去，复又躺下。昏昏沉沉间，侄孙女推门进来，哗哗啦啦地收拾书本，她无意识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好看见那孩子向她投来厌恶的目光。像看一个仇人，一个讨了大嫌的人。

　　她装作麻木不仁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她骗得了侄孙女，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姜玉芬病了将近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她暂时得解放，不用买菜，不用做饭，甚至可以独享一室。

　　这一个礼拜，她看清了一件事，想明白了一些事，并且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一个礼拜，侄媳妇和侄孙女相对于平日，对她更是没有好脸色。不探看，不过问，不理会，完全当她是空气。她的一日三餐，全由侄子给她端进屋里。

　　侄子一家根本不可能给她养老，继续和这一家三口生活下去，只能是她为这一家三口继续贡献金钱和劳动力，这是她在这一周里看清的事实。

　　人，只有一生。她已年近八十，能再活几年不好说。年轻时，她没过过好日子，唯一的女儿死后，她的日子就残缺了。后来，和侄子一家合伙过日子，她每天过得都很压抑。她不能，也不想再这么憋屈下去了。

　　她想过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自己说了算的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想看什么电视节目就看什么电视节目，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想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让单田芳的声音响彻房间，而不是戴着耳机，作贼似地听。她想有一张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床，想怎么在床上翻身都行，不用担心会否因此招致别人的白眼和抱怨。

　　这是她想明白了的一些事。

　　最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单过。

　　一周后，姜玉芬感冒痊愈，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侄子和侄媳妇摊牌，“我想出去单过，这套房子当初是咱们两家合伙买的，当时我出了十二万，你们出了三万。现在这套房子差不多能卖六十万，多了我不要，把我当初的十二万给我就行。”

　　侄子沉默片刻，底气不怎么足地说道，“二姑，住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搬家了？你要是搬出去，邻居们还不得说我们对你不好，你这不是打我们脸吗？”

　　“我跟你们过够了。”一旦做出单过的决定，姜玉芬的底气份外地足，说话也硬气起来。

　　一听这话，侄媳妇不乐意了，“二姑，听你这意思，这些年，我们对你不好呗？”

　　姜玉芬懒得看她，“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数。”

　　侄媳妇的脸沉了下来，“二姑，作人要讲良心，这些年的水费、电费、煤气费，都是我们掏的，一分钱没让你掏！”

　　姜玉芬分毫不让，“采暖费、物业费是我出的，生活费也是我出的。”

　　“我们也买东西了，你没跟着吃呀？”侄媳妇的声音高了起来。

　　“我一张嘴，你们三张嘴，我吃得多，你们吃得多？”姜玉芬都快气乐了。

　　侄媳妇不听，“反正你要搬出去，这些年的水费，电费，煤气费就要从那十二万里扣出去。”

　　侄子轻轻推了侄媳妇一把，让她少说两句。

　　“你少扒拉我！”侄媳妇大声说。

　　姜玉芬的心被侄媳妇气得突突乱跳，“也就是说，我要十二万，你不给是吗？”

　　侄媳妇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姜玉芬看了看侄子，侄子闪躲着目光，不敢和她对视。

　　“那我不要十二万了，”姜玉芬气愤地说，“把这套房子卖了，卖多少钱，我按股份分钱。”

　　侄媳妇一下炸了，“你说卖，就卖呀！”

　　“不卖，就给我钱。”

　　“没钱！”侄媳妇声震屋宇。

　　“那就卖房子。”

　　“卖了房子，我们住哪儿？”侄媳妇厉声质问。

　　“那是你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