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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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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真】
在金陵过完年,她回了琅琊。
她在琅琊阁的藏书阁里坐了很久,老阁主年事已高,她没有去打扰。蔺九明明不知为何,却也没有来劝她。
她是这琅琊的剑侠,这次与往常任何一次外出切磋习武一样,旁的弟子除了称呼师姐师妹,最多的就是那三个字。
“回家了。”
蔺真手上提着出来时带的明苍剑,只觉得真相一切已经大白于眼前,却格外现实与残忍。
如梦游的庄周那般缱绻又充斥情意与纷争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所有人都已经故去。
包括年少的萧景睿,年轻的萧景睿,石岭的萧景睿。
史书上三两文字,在她记忆里栩栩如生。
她在时间的流逝中读了许多人的一生,也清晰了所有的时间谜团。
十九岁,她在石岭初遇三十二岁的萧景睿。
二十二岁,她与二十六生辰宴上的萧景睿在湖心亭浴血告别。
她的年龄在增长,百年前金陵的时代,于她而言时间却在倒退。
金陵相遇时,萧景睿认识蔺真。
那么在萧景睿二十六岁之前,蔺真一定会与他相见。
那也许就是萧景睿的初遇。
没有任何的疑惑或者传扬的可能,因为……
旁人都称“蔺姑娘”,只有萧景睿叫她“真姑娘”。
只有萧景睿唤她“真儿”。
蔺真时常跑上藏书阁,满怀紧张地去翻开了那本她其实看过了无数次的《金陵纪事》。
摩挲到熟悉的三个字时,蔺真总会下意识地放慢速度,一个一个字地去读他的生平。
生于金陵,游历南楚,避世石岭,又北上参军,在守卫萧梁的战场上重伤,拼死赶回石岭,不久病重过世。
大丈夫一世,无畏亦无惧,马革裹尸还。
三十五岁逝于石岭。
蔺真的少女记忆里没有第三次的入梦。
那么相应的,在蔺真未来的未知岁月里,她最少还能见到萧景睿一次。纵然她没有办法与石岭等待一生的萧景睿再次相见,但她至少会见到少年的他。
对于时间的错位,带来了深刻的情愫就要付出深刻的代价,对此,蔺真已经非常感激。
她惯以为自己应该与剑流浪共此生,只是遇见了他。
二遇萧景睿,她以为她该入世。
谁曾想,却是注定在时间的流逝里咫尺天涯。
她在琅琊一过就是许多年。
七年光阴,增长蔺真的剑道,也淬炼着孤独处于这世界上的剑心。
仿佛他还在金陵,护国侯府与长林王府同在一个金陵。
仿佛两个人互相期待的下一次邂逅,便有着这一生无尽的盼望。
二十九岁的年初她做了第三个梦。
那时她带着明苍下琅琊云游,不慎落入秦淮水。说起来她倒没有那么怕水了,似乎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就将她抽离过去,她只是右手紧攥着明苍剑,沉入水中。
这次倒没有人救她,是她自己爬上岸的,一睁眼秦淮河岸的五光十色,蔺真又看见了过去的金陵。
只不过这一次……约莫会更早。
萧景睿……应该还是少年吧。
他现在是怎样的人呢?江湖与庙堂之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会有怎样的心境呢?
“你是什么人?”秦淮河畔一位年少的乐伎拉起了她,蔺真看着她有些许畏惧的表情,还是收敛了自己面容上的冷意。
她衣裳湿了,接着换了乐伎的一套衣裙,蔺真在妙音坊小住几天也没打听到消息,所以无意停留,便直接留下了银子。
她想去找一个人。
谁知道,她还没出妙音坊,就直直撞上追逐流窜的几个人,乐伎叫宫羽,年纪还小,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躲在她背后小心地拉住了她的衣袖,小声说:“姑娘,你当心些。”
蔺真对她扬了扬手中剑。
“你别怕才是。”
流窜的人撞入乐坊,蔺真还没看见人,就听见一个着急的声音大喊:“景睿!你先走!”紧接着,一个宝蓝长袍的小公子就死死地杠在了门口,佩剑出鞘,惊得身边一众姑娘家尖叫起来。
“别怕别怕,你们快去后面罢。”说来可笑,自己都自身难保的小公子还是颇为关切地疏散着身旁的乐伎姑娘,很是礼遇啊。
蔺真没有动。
她听见了那个名字。
穿过人群,终于见一个青衣公子,约莫是十五六岁光景的少年,眉宇间还有着隐藏不住的锐气与稚气。
“言豫津,虽说下次这样的锅不要找我背,但现在,断没有扔下朋友的道理。”少年萧景睿同样拔出长剑,目光如炬地看向门口追逐他们的市井泼皮。
他没有看见蔺真。
蔺真将身上的包袱随手往地上一放,明苍在手紧握,十指用力到指节都隐隐发出青白的颜色。
两位少年力战十多位泼皮,在乐坊内施展不开终究落了下乘,二人将后背交于彼此,勉强维持着现在的局面。
泼皮都是手持粗刀,蔺真本觉得都是劣武不必出手,却听一声冷箭离弦。
好阴险的暗弩!
明苍随心而出,蔺真持剑飞身而去,剑尖一挑格挡去冷箭,身影变换无影无迹,落于萧景睿疏于防御的背门。
短短几招蔺真心中便有判断。他还小,剑法未成,几个泼皮可以应付得,有备而来的杀手对他而言就危险至极。
“铿——”
蔺真一言不发却剑出不虚,明苍剑铗在掌中流转,挡下不停发出的弩箭。几下她便摸清刺客方位,正欲抽身而动变守为攻之时,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诶,你是——”少年挽剑花转身,一双黑眸极为疑惑却又真诚地看向蔺真。
蔺真心下大骇,终究是一时震动于面对这双眼睛,刹那闭上双眼飞身远去,厉声喝道:“管好你面门!”
冷剑错颈,蔺真折腰发力一把揪住刺客衣领,将他扔到乐坊舞台上,明苍架上,冷声发问:“谁派你来的!”
刺客随即服毒自尽,她俯下身去嗅,只觉是南楚天杀毒,蹙紧了眉没有说话。
“景睿,刚刚真是好险啊。”
“是这位姑娘救了我们。”
“姑娘,大恩不言谢。”言豫津上前行礼,“在下言豫津……”
蔺真抬头瞥他一眼。
“姐姐真好看……”
她穿的乐坊红衣,眉目却极其素净,两相碰撞出一种摄人的凌厉美丽来。
“哎豫津,你好好说话。”萧景睿小声责怪言豫津,上前更为诚恳地对蔺真行礼,他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轻佻,他沉声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蔺真回望他的双眼,却见少年郎的脸颊立刻飞了红晕,不自觉地就避开了视线。
“这位姐姐怎么称呼?”他有些小意地紧张问道。
蔺真失笑,原来景睿少时也这么惹人喜欢,不过像是与她蔺真初遇萧景睿时那般倒了过来。那时她还年少,萧景睿却已经极其熟悉自己,正如现在的自己面对少时景睿一般。山间石岭,景睿是那么照顾她怜惜她喜欢她……但是,都成为过去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
上天终于让她见到他,总该感谢眷恋的。
“萧景睿,你不必谢我。”她温柔笑着开口。
“你怎知……”萧景睿诧异。
“我的名字是蔺真。”
“真姑娘。”
原来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他想到,萧景睿便这样唤了。
蔺真忽然嗅到了些许南楚断魂草的气息,想到方才那刺客的冰刃冷箭上也许有毒,神色一凛。
“你们有箭伤吗?”
言豫津端详个半天说没有,萧景睿却暗暗缩回了手臂。
“不碍……”
“箭上有问题,你不想活了吗?”不知为何,蔺真在琅琊的七年时间里,也许身边少了萧平旌的叨扰,性子愈发冷淡起来,说话也不自觉会冷硬些,她话一出口才觉得过于凶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道,“我担心冷箭有毒。”
他怔怔地坐下,身子就是一僵。
蔺真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萧景睿的手腕,还是一如她记忆中那般温暖。号到的脉象只有轻微异常,她也只能以随身携带的琅琊解毒丸相赠,让他多加小心。
他脸颊有些发红,蔺真还在加深自己的判断,认为他有可能是发热了。
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少年萧景睿有可能只是在紧张。
十八岁的萧景睿,虽已经是小大人的样子了,依旧还有着少年的青涩。蔺真心下一暖,觉得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倒也不错。
仗着自己现在是长辈,怎么说也是前辈,蔺真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好练剑。”
“以后……也许会再见的。”
蔺真心想,这就是了。
她的视线里,萧景睿的身影变得有些透明。
原来是这样。
那时……景睿是看到了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才意识到她即将离去,对她说出那一句“我心仪于你”的吗?
这一次,百年前的金陵一片祥和温暖,不复上次那般刀光血影。
她应该走了。
她在十九岁之前没有关于萧景睿的记忆。
蔺真的十九岁,二十二岁,二十九岁。
景睿的三十二岁,二十六岁,十八岁。
在石岭,在军侯府,在妙音坊。
萧景睿现年十八。
那就意味着,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景睿了吧。
她在琅琊修行多年,年龄与容貌并无大改,也许景睿并不知道这个规则,在石岭等了她多年。
等了她一生。
“萧公子今后当心,刺客来自南楚。”
“告辞。”
蔺真矜持地笑笑,正式行礼:“在下琅琊蔺真,后会有期。”
然后……她离开了过去的金陵,回到了真实的秦淮水。
少时萧景睿的模样已经刻在她的心里,永远也不会忘却。云荣侯萧景睿三十五岁出山从军,在与大渝的战事中屡立军功,却落了暗伤,重病垂危之际回了石岭,也没熬过一个冬天,史书上的记载,同样刻在她的心头。
他还在那里等她。
至死不能忘却。
至死不相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