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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相思无益 ...

  •   孙权收到乔陌的帛书之后,她已经回到了吴县。
      吴县有她少年时的回忆,也有她和孙权相伴的这些许岁月。
      暖玉在醉春风见到乔陌时,不免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铁瓮城吗?”乔陌只是笑着:“先进去吧。”
      暖玉见她心情不好,也就不多问。在醉春风后院为她辟出一个小院子,周围种满花草,以免闲人打扰。
      “说说吧,怎么了?”忙完一日后,霞光和暖玉一起踏进乔陌的房间。
      乔陌不知从何讲起,扶额作苦恼状:“事情太多,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暖玉不容她逃避,“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又和主公争执了。”乔陌也不知道为何又以此开头,可能下意识里,才觉得这是最头疼的事情吧。
      暖玉为她倒上一杯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不是第一次争执了。”乔陌闻言有些诧异,拿起酒杯正准备喝:“你说得就像是我饮下这杯酒一样平常。”
      暖玉反问她:“不然呢?一直以来,你可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敢于主公争执的人。”
      乔陌听得她言外之意:“你是在说我恃宠而骄?”
      暖玉又为她空的酒杯斟上:“算是吧。”
      乔陌想想,为了皖城的屠杀,她对孙权表达过不满,又撒谎让云纨留在皖城,甚至还多管闲事地插手了徐夫人买妾一事。这么想想,好像真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郁闷地叹气:“可是这次不一样。”
      “主公让我亲手杀了我兄长,并且,并且还处死了蝶言。”她把声音压得极低,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暖玉听。
      这下轮到暖玉震惊了。
      “你兄长...?蝶言又是怎么回事?”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虽然后来天各一方,但是还是彼此挂念着。
      “当时剿匪回来,梓晞奉命拷问苑御,得知他就是我的兄长,蝶言无意间看到了状词,被梓晞杀死了。”乔陌说得简洁,也不管暖玉是否听明白。
      暖玉很用力地跟上她的语言,“所以,蝶言不算是主公下令诛杀的?”
      乔陌沉重地点点头:“主公要此事做到绝对保密,所以梓晞才作主杀了蝶言。”暖玉听得心惊,同是暗卫中人,何至于此。
      她突然有些愤恨:“梓晞没与我们一起长大,果真就不顾念半点情分!”
      此话不假,梓晞与梓暮,本是孙权见着可怜,送到了吴老夫人处照料,老夫人又念及孙策征战辛苦,过了几年后就又送到他身边照顾。
      乔陌疲惫地摆手:“罢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暖玉继续问:“你兄长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没听你说过。”
      乔陌沉思一阵,才缓缓开口说道:“我幼时生过一场病,兄长为了给我买药,便卖身为奴。后来又被那家人逐出,无奈之下,上山为匪,就是苑御。”她没有提到谢家,免得牵连。
      暖玉明白她心中所想,兄长也是为了自己,才有了后来种种遭遇。
      “我本来打算把兄长的事情埋于心底,闭口不提。只因怕有一日再见面,是兴霸和公绩那样的局面,”她声音几度哽咽,“最后还真的是这样,我们为敌,我亲手,杀了他。”
      有很多话她没有讲出来,若是兄长是我无意间杀的,若兄长是主公在不知情时命我杀的,我都可以找个借口原谅自己。可偏偏,是故意为之。这又与各为其主的情况不同,不能与甘宁和凌统那样的仇恨等同。
      暖玉明白她心中所想,换到她身上,也是日复一日地痛苦。
      她忽然想到什么,“蝶言的事,不要告诉赵天肃。”
      乔陌点点头,又喝下一杯。
      “对了,你来我这里,可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想问孙权是否得知,需要她做些什么掩护。
      乔陌倒是坦然:“我一路从公安来,未曾遮掩。”暖玉听了这句话,有点想打她:“你就这么直接来了,主公若派人来怎么办?”
      乔陌很是潇洒,大笑道:“随他!”
      看来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暖玉不多言语,由得她醉生梦死。

      孙权知道她在吴县,也知道她在醉春风,并未多加干涉。
      他们之间确实需要冷静,再加上战事胶着,前线退下来的士兵又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大都督亡故了。”
      暖玉说这话时,乔陌正在她的小庭院里浇花。听得此言,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怎么会...?”她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
      暖玉道:“大都督受了箭伤,正打算回吴修整,没想到行至巴丘时病情加重,不治身死。”乔陌手中的物事不觉落地,砸到她的脚背,却并未感到疼痛。
      暖玉继续说:“灵柩已经运回来了,就停在周府。”
      周瑜从前也教过。照顾过她们,于情于理,该去探望。就是不知乔陌是否会顾及孙权而不去。
      “你若不愿去,我替你去就是。”
      乔陌摇头:“该去的,不必等夜晚,太扎眼了,就人多的时候去。”
      暖玉不解:“人多的时候?可是我身处醉春风,这样怕是不好...”
      乔陌道:“就说曾经受过大都督恩惠,不必多言。”想到周瑜素来精通音律,“就说你曾经受过他在音律上的教诲,故而前去,我就扮做你的侍女就好。”
      暖玉想来也有道理,也不会败坏周瑜的名声。便回房换了一身素衣,卸了钗环。又翻出面纱戴上。
      “你也戴上吧,这样就不会有人生疑了。”乔陌嗯一声,接过戴上。
      周瑜受人爱戴,又兼赤壁一役使他名声大噪,来凭吊的百姓也有不少。暖玉带着乔陌倒也顺利地进去。
      暖玉说明缘由,小乔上前致谢:“两位姑娘顾念旧情,周郎得知,必然也是欣慰。”
      暖玉福身:“夫人客气。我们本是出身烟花,承蒙夫人不嫌,还肯让我们来凭吊,我们感激不尽。”乔陌见小乔脸色疲倦,也上前宽慰。
      小乔却扶住乔陌,扶额道:“有些劳累,让姑娘见笑了。”
      乔陌看着她宽大的衣衫,就知小乔有多憔悴,一件旧衣,都已不合身。四周又无婢女,她叹口气:“我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小乔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姑娘了。”
      乔陌让暖玉等等自己,便扶着小乔朝后面走去。
      小乔走到后面一个房间,乔陌疑惑:“夫人不去后宅么?”
      “还得去灵堂候着,不能走远。”
      待推开门时,才知道小乔所为何意。
      是他。
      孙权向小乔颔首:“多谢小乔嫂嫂。”
      而小乔也不晕了,对着孙权行礼,“那妾身就回去了。”
      才两个多月不见,他已是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眼睛之中血丝遍布,眼底也是乌青。想来是周瑜之死,让他备受打击。
      “进来吧,难道要站在门口说?”
      乔陌微微叹息,原来他都知道。还以为,忙着军事,就不会理会她的行踪了。
      关好房门后,她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主公。”
      看着眼前恭敬行礼的乔陌,想起之前她绝不会等着自己叫她才起身。他们之间,也是如此生疏了。
      “你起来吧。”
      乔陌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率先开口:“几月不见,主公憔悴许多。想来是大都督的离世,让主公伤神。”
      孙权只淡淡道:“也不尽然。”
      “听闻主公已鲁大人为奋武校尉,想来,也是大都督所托吧。”
      孙权看着她:“只有这些话要说么?”
      乔陌只是低头不语。
      孙权拿出她写的帛书,“你的字,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长进。”
      “不及主公的清峻有力。”又是一道礼。两人之间若是生疏,便就是有着无穷的礼节了。
      “你向孤请辞,孤今日就告诉你,孤不允。”说着,他把帛书丢回去。乔陌接过来,低下眼眸:“那主公,作何打算?”
      “回去吧。”
      乔陌终于抬起头看他:“沁依、云岚等人已经长大了,再不济,还有云素,还有暖玉。”她自嘲地笑了笑:“属下之病,无药石可救了。”
      孙权朝她走近几步,声音低沉,带了些酸楚与疲惫,“阿陌,我只有你了。”这句话确实管用,像是有一把刀狠狠扎进乔陌心里,疼痛无比。
      而她也是抑制不住地流泪。
      “父亲、母亲、大哥、三弟、四弟,他们都离开了,现在连阿香也远嫁了。大哥为我留下的公瑾大哥也离开了。”
      “或许他们又团聚在一起,或者重新成为了家人,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乔陌忽然想到了孙尚香临别前拉着她的手说的话:“乔陌,二哥他只有一个人了。”
      心脏表面的皮肉仿佛被手揪起,被掐着,蹂躏着,乔陌竟觉得自己仿佛心痛得站不稳。可是我也是一个人——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我回去就是。”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孙权克制道:“好。”

      她还是住进了在水一方。
      孙权也不多打扰,偶尔来看看她,但绝不过夜。本想让阿九等人从铁瓮城赶回来,被乔陌制止了,理由是不必来回劳动。
      她就像住在侯府上的一个客人,暖玉会偷偷来看她,孙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不知道。
      “你还不如住在醉春风,可还热闹些。”她看着冷清的庭院,觉得这里面比外面还冷。
      乔陌淡淡道:“都一样,住在哪里都是这般无聊。”
      “不然就出去走走,我陪你也行。”暖玉看着她神色恹恹,生怕她投井自杀。
      乔陌只是看着那株玉兰,“你下次来时,给我带点花种肥料,我要种树。”暖玉戏谑:“你没有脚吗?不会出去买么?”
      乔陌也不理会她的玩笑:“不能。”
      暖玉见她波澜不兴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乔陌终于有了反应,皱眉道:“干嘛吼我。”
      “如果你对苑御之事耿耿于怀,就去报仇去!”暖玉也算是豁出去了,开口就是要弑主。乔陌看着她,忽然笑出来:“你疯了?活够了?”
      “那你给自己找点事做,成吗?”暖玉知道她不会杀孙权,要不然孙权早死了。“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改不了了。你放过自己吧!”
      改不了,这才是她最痛心之处。如果时间能倒流,她绝不会去执行斩杀苑御的任务。暖玉继续骂她:“一味沉湎,要死要活,让你报仇你又不敢报仇,人家一句话就乖乖跟回来,那你别恨了,你忘了吧。”
      乔陌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忘吗?你以为我愿意记着那些陈年旧事?我甚至希望苑御他不是我兄长,一切都是一个误会!”
      暖玉顺着她说:“那就这么定了,你兄长另有其人。”
      乔陌骂道:“你混蛋!”
      “也不是没有道理,”暖玉揶揄道:“是他认你作妹妹,你可曾求证过?”
      见乔陌不说话,暖玉想估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然她也不会这般痛苦:“我知你痛苦,可是阿陌,我们得活着。”
      “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你做个恶人吧,明明心里看重主公多一点。”
      乔陌瓮声瓮气道:“我做不到踩着他们的尸骨,还要若无其事。”言语间,她想起了云纨那封信,人这一辈子,就是因为记得的东西太多,才会那么疲倦。
      暖玉嘟囔:“你不用若无其事,甚至你可以为苑御,为蝶言拜祭。把你该做的事做了,就够了。”
      她放下几壶酒,“喝吧,喝了酒什么都可以忘记。”
      乔陌忽然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忘记?”暖玉大喇喇地说:“就是记性才这么痛苦,你看,我就记不得我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回去了,你也悠着点和,这酒陈,后劲可足。”暖玉叮嘱完便走了,醉春风可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处理。
      孙权照例来看她的时候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他往常来的时候她都在庭院里坐着看书,今日不见,还以为她又不辞而别。
      大步走进去,却看见乔陌喝得酩酊大醉。暖玉带来的酒已经只剩一壶,孙权争夺过来,“不准喝了。”
      乔陌见是他来了,生生扑上去,用手比作刀,抵在他的脖颈。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不是问句,是一个饱含了后悔,惋惜的句子。
      孙权问道:“那你要杀我吗?”
      乔陌放下手,摇头:“舍不得。”而后又补充:“我应该要杀你的...”
      孙权有些好笑:“那杀不杀?”
      乔陌摇头:“不杀!”
      孙权就像哄孙登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别哭别哭,睡一觉,明天就好了。”说完,轻轻地把她放到床榻上,自己则拿起屋内的书卷,随意坐在案几边,偷偷看着她。
      想起来之前她怀孙登之时,困倦得很,看着她午后小憩,莫名觉得满足。比起攻略城池,获得官爵还要满足。
      而现在,一如当年。
      乔陌清醒过来时,头痛欲裂,暗叹暖玉这个酒真是不同以往。不过昨晚她睡得也着实不错。起身看到案几边睡觉的孙权,才明白过来,昨晚不是梦。
      孙权真的来了。
      看着他趴着睡的样子,想起那年争吵过后,在玉兰树下睡了一晚。结果孙权风寒了,她仍然活蹦乱跳。
      晨光熹微,照在他身上,观之无比柔和。
      孙权睁眼,看着她:“头可疼?”乔陌也不知为何,仿佛一夜之间就放下了过往,自然地和他交谈:“疼,暖玉那酒后劲可足。”听得她朝自己抱怨,仿佛有什么暖意蔓延心间,让他倍感温暖。
      他笑道:“我让人去给你煮醒酒汤。”

      乔陌也说不出来,是从何时起,他们又像是没有了隔阂。她看着孙权的身影微怔,难道之前所有事情,都是梦境么?他们的关系虽然没有修补如初,但是也在慢慢恢复。偶尔乔陌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畜生了。
      “马上又要立春了,得回铁瓮城了。”
      乔陌不解:“为何要回铁瓮城?”
      “本就是为了给公瑾治丧才来的,现下也该回去了。”孙权见她面露犹豫:“你不愿意?那倒也可以留在这里,战事不断,这节过不过都无所谓。”乔陌摇头:“不必,回去就是了。”
      铁瓮城,有他们的争吵,也有孙登啊。一路上景色如旧,眼看着越来越近,她忽然很紧张,竟有些坐立难安。
      孙权握住她的手,“不要怕,等会你直接去不疑居便是。”
      想来是知道她不愿与众人周旋,乔陌点头,也不与他客套:“好。”
      不疑居内云素她们已经等待多时,见乔陌来了,她开心得扑上去。“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云素不知过程,以为乔陌只是单纯地陪嫁公安,而后又被主公接回来。
      见着云素、阿九等人看着自己的欢喜目光,许久以来空洞的心灵慢慢被填满,也自然地笑出来:“我也想你们。”
      云素和乔陌坐下后,看着空荡的房间,“以前过节时,还有姐姐和小妹,有蝶言,赵天肃,梓晞和梓暮,如今就我俩了。”
      乔陌打量着这房间,点头称是:“冷冷清清的,我都觉得有点冷。”云素笑道:“所幸阿九的糕点还在!”她吃了一口,赞许道:“一年比一年好吃了。”
      乔陌拿起一块糕点,是久违的味道。
      本想着与步练师也是许久不见,打算上门去看看,谁知孙权也在,她只好作罢。返回途中,梅花开得正好,便进梅园看看。恰巧徐瑶带着孙登也在这里赏梅。孙登咿咿呀呀的,能说话,却说不明白。
      那是她的孩子啊。
      乔陌朝着徐瑶行礼,后者也很能明白她,便道:“也逛累了,去不疑居歇歇也好。”进去之后,只留了玉苍一人在里面侍奉。
      “这么快就回来了?”徐瑶还以为她要和孙尚香一起待上多年。
      乔陌只是笑着,“多谢主母,将他照料得很好。”
      徐瑶也是爽快:“有了他,我也才是真正有了寄托。”她逗弄着孙登,“是不是呀,登儿。”孙登明白徐瑶在逗弄他,笑得更加开心。
      “娘。”
      徐瑶笑道:“真聪明,知道你娘在这。”转过头对乔陌道:“你抱抱他吧。”到了乔陌怀中,孙登依旧喊着,“娘。”
      乔陌看着他,内心早已翻江倒海。若是她没有走,孙登便会在她的怀中一点点长大,她会见证他的牙牙学语,他的蹒跚学步。徐瑶忽然开口:“你要是后悔了,我可不答应的。”
      乔陌紧紧抱着孙登,想起张昭的言语:“他不需要一个杀人如麻的母亲。”
      徐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对于她,徐瑶是又气、又惋惜。

  • 作者有话要说: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既然相思无益,那么便再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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