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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燕燕于飞 ...


  •   五云楼的顶楼,是谈话的好所在,因为过高,所以避免了有人潜在外面偷听的可能。也不怕有人上来打扰,因为没有主公允准,谁也上不来。
      乔陌站在一扇窗前,欣赏落日余晖。暖金色的光芒照在铁瓮城每一处。那些府宅的檐角向外弯出一个恰好的角度,上面雕饰的神兽昂首挺胸,生机勃勃。
      商贩们似乎很享受当下的生活,彼此之间言笑晏晏,诉说家长里短。
      这样的市井烟火气息,都与乔陌无关。
      孙权应约而至,先是看见了地上乔陌被阳光拉长的影子,除了有微风将她身上的配饰吹得摇摇曳曳,身体一动不动。
      孙权走到她身旁,叫她:“阿陌。”
      乔陌闻声回过头,脸上挂着因为听见阿陌二字而生的笑容。
      “主公来了。”
      孙权好奇道:“怎么想起上五云楼的顶端来了,”想起方才她痴迷地看着窗外,“约孤一起赏铁瓮城内的市俗美景吗?”
      乔陌表情淡淡的,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
      “属下,是有事要问主公。”
      “你说。”
      “蝶言的死,和主公有没有关系?”
      孙权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内心也甚至没有任何慌乱波动,矢口否认道:“没有。”他有些尴尬,开口道:“乔陌,哪里来的疯言疯语叫你听了?竟然还当真了?”说着说着,孙权自己先笑起来,“民间传闻,一孕傻三年,现在看来,此言不假。”本来想伸手碰一下她的肩膀,乔陌却后退一步,两人之间,不免尴尬。
      乔陌继续发问:“正因为苑御是我的兄长,所以必须我亲手杀死他,对吗?主公就是这么说得,对么?”
      这是梓晞挣扎之下吐露的原话。
      孙权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的手有些颤抖,便装作挥衣袖的动作将手背过身后。
      “你听谁说的?梓晞?”
      乔陌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语气像一潭死水:“所以主公,到底要不要对属下说实话?”
      从孙权回答时那平静的语气,她就知道他在撒谎。
      “就算是知道苑御是我哥哥,我也不会为他求情,求得赦免。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一群山匪,为祸江东,残害百姓,扰乱治安,我都知道!”乔陌说得激动,一时喘不上来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去杀他啊?”
      孙权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可是乔陌却不愿他再碰触自己,只是一味挣脱,导致重心不稳,跌落在地。孙权半蹲着,扶着她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张公他们知道此事,会如何做?”
      乔陌嗤笑一声:“自然会说,属下山匪出身,又兼砍下沈友的手,眼睛都不眨,不曾忏悔,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言语间,仿佛说得不是她自己一样。
      “那么孤又要怎么说,才能护着你?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孤身边?”乔陌闻言,只觉得更加不知所措。
      为了她?
      苏玄朗为了她的病,所以卖身入府,惟愿求得药石,可最终阴差阳错,成了山匪苑御。而如今孙权也是为了她,要她亲手杀死兄长。
      为了她...
      真的是为了她吗?
      这个借口在手,是人随便杀,谎言随便说了是吗?
      她的眼光慢慢冷下来,本该柔情似水的桃花眸中含了两分恨意。孙权自问没错,也就放开她,站起身:“你好好想想吧。”说完,便抽身离去,走前,还是为她关上窗,“日落之后,风慢慢地凉了,你也早点回去。”
      乔陌看着他的背影,悔恨之情、眷恋之情都在心间翻涌,也不准自己再哭,勉强扶着起身回府内去。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徐瑶。
      徐瑶不明所以,看着乔陌抱着一个婴孩跪在她面前。她倒觉得新奇,从前乔陌对她可是剑拔弩张的,何时这么乖顺了?
      屏退左右,示意乔陌上前说话。
      “听说了主公有了庶长子,想不到是你所出。”徐瑶说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对,“不对,除了你还能有谁?从前就是一副骄狂的样子,若不是主公默许,谁敢?”
      乔陌抱着孙登,又跪下了,“属下知罪。”
      徐瑶道:“行了,起来吧,说什么事。”
      乔陌膝行到徐瑶面前,“恳求主母发恩,养育他。”
      徐瑶反问道:“你不是与步练师关系好么?怎么不找她?”
      “属下知道,主母才可以让这个孩子好好地长大。”被正室养育的孩子,也有了半个嫡出的身份了。
      徐瑶权衡利弊,虽是庶出,但可是长子。且侯府内多年无所出,有个孩子傍身也不怕,只是唯一的问题——
      “那你呢?干嘛自己不养?”
      乔陌说得恭敬:“属下自知身份低微,哪里敢养育这个孩子,主母大可放心,属下不会横在主母与他之间的。”
      徐瑶仍觉得不对劲,“你说实话。”
      乔陌道:“郡主出嫁,属下会随行,以保郡主无虞。孩子自然只能托付给府中主母,才可安心。”
      徐瑶盘算着,孩子给她养也说得过去,左右正室也有养育诸子之责。比起孙权命令她,还不如她先行接受。
      “答应你了,孩子留下吧。”徐瑶喝了口茶,有抬头看着她,“我记得你叫乔陌?”
      乔陌把孙登交给玉泠,才回复徐瑶的问题:“是。”
      徐瑶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嘱咐一下她:“照顾郡主,你有心了,好好保重吧。”
      “诺。”

      乔陌走进孙权的书房,恪守着臣下对主公的礼仪。
      五云楼的争执惹得两人不快,已经好几日未曾见面了。
      “何事?”孙权声音冷峻,不复柔情。
      “郡主出嫁,属下请求随行。”乔陌答得不卑不亢。
      孙权想起那年她出去剿匪,也像是这个模样。
      算了,就当是出去散个心,很多事,想开了就好了。再说阿香一人在公安也不会过得有多轻松,有乔陌替她撑着也好,暗卫也可借机在公安建立起自己的据点。孙权想罢,走到她面前,“乔陌,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
      “比如苑御,他必须死,也必须由你亲自动手。若是有人拿着你与他的关系说嘴三道四,你亲自动手就可将这一切都驳回去。”
      “蝶言死得很意外,也让孤十分惊讶。”
      乔陌都听着,只觉得当时为孙权感动的一池春水都冻结住了,让她周身寒冷彻骨。
      “属下知道了。”乔陌难得的做出一个表情,“那属下告退了。”
      “去吧。”
      乔陌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走到不疑居。
      她抬头,呆呆地看着那三个字,是孙权亲笔书写,叫工匠做成匾挂上去的。旁边还点缀着乔陌喜欢的梅花。孙权说过,不疑,就是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寓意。
      她是感动的。
      包括阿九,也是孙权特地带了回来,为了小女孩不在漂泊,也为了乔陌可以时时有口福。
      她以为孙权在主公的位置上过得可怜,无依无靠地像浮萍。便下定决心要陪着他,就算是道阻且长,也会忠贞不贰。
      可是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孙尚香离开这天天气好得出奇,江面上风平浪静,很适合出行。
      乔陌搀扶着她上船,又转身面对孙权,笑得温婉。
      孙权大抵以为乔陌会想开,会想透这一切是为了她好。但是就像吴老夫人以为娶了谢淑慎是对孙权好一样,于她而言,是惨白无力的借口而已。
      扬帆,船渐行渐远。
      乔陌扶着孙尚香进入到船舱内,才敢放声大哭。
      诀别时应该得体,哭哭啼啼地不成样子,她不那样做。至少应该留一个好的记忆。
      孙尚香看见她哭得这般悲怆,才明白了乔陌不是监视她,押送她的。
      快到公安的时候,乔陌对孙尚香告别。
      她拿出一封信给孙尚香,“烦劳郡主替我将这帛书交给主公。”
      孙尚香接过来,玩味似的打量这封小小的帛书,“你要离开?”乔陌颔首,眼神中含着三分笑意和解脱,“是。”
      孙尚香有点唏嘘,“我以为,即使众人散去,二哥众叛亲离,也会有你在侧。”
      乔陌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孙尚香。
      “因为你总在他身边,”孙尚香的声音懒懒散散的,“你总是支持他所有的决定,为他说话,帮他办事。”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觉得你和他,颇有夫唱妇随之态。”
      乔陌有些尴尬:“郡主言过其实了。”
      孙尚香笑得意味深长:“真的吗?可你知道,二哥为了你,数次与张长史争执不下吧?”
      见乔陌脸上闪烁着震惊和不信的神色,孙尚香解释道:“沈友那件事之后,争执了好几次,你应该也知道为什么——”孙尚香回忆起来,觉得十分好笑,“那场面,就像是又一次地主战主和一样。”
      “而且张长史知道,你是我那侄儿的母亲。”
      乔陌脸上是完完全全的震惊了。
      孙尚香道:“他说长子有这样的母亲不好,为人诟病。”乔陌听后,神色有些暗淡,多年前的无心之举,还会一遍遍地为人说道。
      乔陌不愿再听,转移了一个话题:“郡主那日,是故意放开公绩的手的吧?”
      孙尚香扬起下巴,不无骄傲地说:“当然,难道要凌统亲口说放弃我吗?我还不想那般丢脸。”
      “可也许公绩是想和郡主在一起的。”
      孙尚香摇摇头,十分肯定,“承烈二字于他而言太重要了,而且,”她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感觉到他的手松开了。”
      乔陌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通过肢体碰触来聊以慰藉。
      “那日我去军营找他,说我要嫁给刘备了。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不做孙尚香也不做凌统。”
      “他说愿意,所以我等他处理好手头的事情,缓了一天才走。”
      “我以为他那句‘愿意’是对我一辈子的承诺,只是...”孙尚香怨恨地看着乔陌,“你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松开了手。”
      乔陌听着有些歉疚。
      “陌姐姐,”孙尚香重新调整好情绪,“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就同意联姻了吗?”
      看着笑容明朗的孙尚香,乔陌生出几分哽咽,明明方才还是愁云惨淡的模样。
      “因为皇叔他素有贤名,他仁爱,爱民如子,对上对下都是谦恭有礼。那么他也这么对我。”孙尚香像是很兴奋一般,说着说着竟还手舞足蹈起来,“他会对我很好,不敢薄待我轻视我。顶多就是夫妻离心,旁人闲言碎语,但是也不打紧,谁叫我从小就活在流言里呢?”
      乔陌觉得,昔日的孙尚香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她抓她回府的夜晚,死在凌统放手的那一刻。
      孙尚香看着外面的景致,喃喃自语道:“要到了。”她转头拉着乔陌:“陌姐姐,替我看看,我美不美?钗环乱不乱?”
      乔陌几乎是哭着对她说:“郡主很美,鬓发也很精致。”
      孙尚香满意道:“那就好,总不能让江东丢了脸。”她整理一下衣袖,端正坐好。
      她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顾媛。
      “那日,我看到顾媛为自己求亲,求了陆瑁,我很是讶异。”孙尚香看着乔陌,口吻中颇为怀念。
      乔陌把自己的手搭上去,希望能够以自己微薄的温暖给予她丝丝安慰。
      “你说我不如她,是呀,她可以立马放下沈友,不祸延家族,而我就只想拉着凌统逃婚。最终...”她说着,想起那一日与顾媛在甘露寺的见面。

      顾媛早已敛去当时的锋芒,与她同坐在甘露寺的亭外,陆瑁贴心地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温柔叮嘱:“别着凉,你与郡主好生交谈,我去外面等着。”说罢,又为她整理一下鬓发,对着孙尚香行礼告退。
      孙尚香见他们琴瑟和鸣的模样,心底好生艳羡。
      “你来求什么?”顾媛抚摸着肚子,看着孙尚香,目光柔和,像是要融化未消的冬雪。
      “二哥在外,我自然是求战事平安。”孙尚香为她倒了一杯茶。
      顾媛却摆手:“郡主不必,我如今,不能喝茶。”
      孙尚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不能喝。”她连忙把茶杯拿回来摆在自己面前。
      顾媛看着孙尚香:“郡主果然是及笄了,沉稳了许多。”
      孙尚香还是忍不住想问沈友之事,抓着茶杯几番犹豫,顾媛大大方方道:“郡主尽管问就是。”
      “你与沈友...”
      顾媛大概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叹气道:“我先是顾媛,才是沈友的阿媛。”
      孙尚香道:“我以为你那时是要去求情。”
      顾媛摇头:“子严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主公怎么可能饶过他?”顾媛突然想起孙尚香当时也偷溜到前殿去,“那郡主当时,是去求情的?”
      孙尚香也摇头:“他殿前行刺,我怎么可能求情。”她看着顾媛,眼神清澈坚定:“我本来是随你去看看的,后来听闻二哥提及你的婚约,是想为你求情的。”
      顾媛一时语塞,没想到一直视若仇雠,孙尚香还能如此大度。
      “毕竟沈友的事和顾家无关,何必牵连?”她虽不喜顾媛,但是大是大非她分得清。
      顾媛千思万绪堵在心中,化到嘴边的,就只是一句:“谢谢你,郡主。”
      孙尚香摇头:“没事,我贯会这种事儿了,”她看了亭外等待的陆瑁一眼,后者已是期许离开的神色,便道:“他对你很好。”
      顾媛有些害羞,低头称是。
      “快走吧,别着凉。”

      “我真的不如顾媛,”孙尚香为这段回忆得出总结,“就算陆瑁不是她的心上人,但是陆瑁对她关怀备至,我还是输给她了。”这话,听得凄惨。
      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不爱她而她也不爱的人,所以从出嫁开始,就要做戏。
      这样的笑容,要在脸上挂多久?
      这样的举止,要持续多久?
      她看着孙尚香脸上展现出完美的笑容,嘴角弧度刚刚好,很是温婉。在这一瞬间,乔陌很怀念曾经翻墙打架的孙尚香。

      待孙尚香安顿好后,乔陌正式向她辞行。
      “保重啊。”乔陌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淡雅的夫人,百感交集。曾经的孙尚香,哪一日穿得不够鲜艳明亮?恨不得将太阳的光芒都折射在自己身上。
      如今她也梳起繁复的发式,穿着浅色的衣裳。
      孙尚香点头,鬓发上的步摇泠泠作响。
      “有劳郡主。”乔陌朝她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孙尚香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叫住她:“陌姐姐!”她连连上前几步,因为服饰繁琐,所以走得有些踉跄,头上的首饰也叮当作响,“虽然,我知道二哥有事做得激进了些,可是,可是他只有一个人了呀。”言及于此,带了几分酸楚。
      乔陌停住脚步,转过身,不解孙尚香何意。
      孙尚香不知为何泪如泉涌,上前几步拉着乔陌的手:“方才见你的背影,我才知道你真的要走了,这里也就我一个人了。我想到二哥了,他,他也是一个人了。”孙尚香说得结结巴巴,拉着乔陌的手微微颤抖:“乔陌,要不然你别走了,你,你回去吧。”
      乔陌淡淡道:“郡主是在从中说和么?”
      孙尚香调整一下呼吸:“我上次没有和你说完,即使张长史阻挠,二哥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听张长史之言送你离开。他一直都是维护你的。”末了,她又吸吸鼻子:“我才不是替他说话,他送我来和亲,我干嘛替他说话!”
      乔陌摇摇头:“我也是一个人了,”她又低下头,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拜他所赐。”
      孙尚香抹泪:“没事,我还是会为你送信,你——”她哽咽道:“你再想想吧。”

      不久之后,孙权就会收到一封帛书。看过之后,他会明白,乔陌那时,是决心要离开的。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地解释经年旧事,在乔陌看来都只是物是人非。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轻轻揭过的。造成这场离别的,是他的猜忌杀戮,冷峻无情。

      “属下苏玄妙百拜吴侯:
      属下以稚子之龄,承蒙先主公养育,亲自赐名乔陌。盖孙氏之恩,属下非肝脑涂地而不能报也。在先主公与主公身侧侍奉十数余年间,属下已是穷尽心力,身患恶疾痼症,恐不能再报答恩情。是以今日特求主公恩典,允准属下辞去暗卫长一职,偷得余生闲。
      此后山高路远,不复相见。”

      她以为,孙权与她真的会有未来。哪怕她还是作为见不得人的暗卫长的身份陪他,她也愿意的。
      她陪了他十年,辅佐他,安慰他,为他排忧解难,披荆斩棘。
      十年,多长?足以让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少妇,足够让稚子长大。也足以让人心变得深不可测,只看一眼,便如临深渊,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将人吸进去,摔得粉骨碎身。
      她也终于体会到了云纨的心情。
      为着虚无缥缈的借口,为着自己一意孤行的想法,做了太多太多没有意义的杀戮。
      她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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