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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沅有芷兮 ...


  •   四方来吴馆最近热闹非凡。原是曹操派人来了,要求孙权送质,一时间,吴县人人都在议论。四方来吴住着不少读书人,大家便也顺势议论起来。
      鲁肃站在楼上,听得他们说得热闹。
      “吴侯仁义为先,必定不会违拗母亲的意思,叫自家兄弟远去。”一名青衣书生答道。
      另一名持反对意见:“曹司空代表天子,这天子诏令,又岂能不尊?”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不失体统。
      青衣书生笑了一下,还未开口,他身旁的女子便抢先说道:“天子也不好叫人骨肉分离的吧,更何况,曹司空权势滔天,谁知道是天子之意还是他自己的诡计。”
      此言一出,便有多道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女子被盯得不好意思,朝着青衣男子的身旁靠了靠。
      持反对意见的男子冷哼了一声,“你一个女人,怎好在这里,没得传出去败坏了名声。”
      青衣男子与她关系匪浅,此刻自然要向着她说话:“兄台何必如此言语,这是我族中小妹,见着热闹,便也来听个新奇而已。更何况——”他顿一顿,“四方来吴馆从来没说女子不能入内。”
      鲁肃正听得有趣,也没注意孙权前往。待他发现时,孙权正站在他旁边,鲁肃拱手道:“公子来了。”
      孙权莞尔,同鲁肃一起看着这底下的热闹。
      “公子轻身出行,也不带护卫随侍。”鲁肃的口气,与张昭平日里叮嘱是孙权的口气如出一辙。
      孙权指了一下站在他身边的乔陌,“这不就是吗。”
      “公子也会倒也会凑趣儿。”鲁肃看着乔陌,后者也对他报以微笑。孙权毫不在意:“那青衣男子说得对,四方来吴馆从未说过女子不得入内的话。”
      底下的热闹丝毫不停,一直反对着的男子说道:“圣人制定礼法,便就是要人们从内心去敬仰去遵循。若是处处都要将这些铭记在心的规矩给宣扬出来,那么与蛮夷何异?不就显得大家太不知礼数了吗?”
      青衣男子索性就与他争论起来,“这位兄台若是执意想争论,在下就斗胆奉陪了。”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道礼,人群忽地分散开来,就连争议中心的那名女孩子也退到了外围去。只留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
      “在下步骘,淮阴人士,还未请教尊姓台甫?”
      那人也揖礼道:“会稽阚泽,请教了。”
      “依着兄台之意,便是说男女断然不可一处共处。可我们所立之地也算是人烟繁盛之处,绝非密室一类。所以,”步骘清清嗓子,看向自家小妹,“我族妹在此,并没有丝毫不妥。”
      阚泽接过话道,“阁下断章取义了,在下并非说令妹入不得。只是现下令妹被一群男子团团围住,总归是于名誉有损。”他目光柔和,但也不失坚毅,“更何况,我们所说的事情,不该是女子多多过问的事情。”
      乔陌的不屑声,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一般,孙权站在她旁边,也感觉到她的鄙夷。
      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看来他这句话,还把你给得罪狠了。”
      乔陌不屑道:“最讨厌这种说着瞧不上又打不过我的人,谁给他的自信。”孙权低低笑道:“那你呢?你可说得过他?”
      “说不过,也打得过。”乔陌自信道。
      阚泽不等步骘再开口,就如连炮珠似的继续说:“令妹若是真的忧心天下,急不可耐地想要加入到四方来吴馆的谈论中,大可带上昭君帽,这样也算是保全礼数。”
      这话听上去倒有些讽刺了,摆明了是在告诫女子不问政事。
      步骘趁机开口说:“原就是途径此地,听着新鲜有趣才稍作停留,阁下这话听上去倒是拈酸一般。如今天下大乱,只要身为汉室儿女,便可以为这天下忧心劳力。焉有男女之分?”
      “阁下追寻礼法,视为己任,这点在下自叹弗如。但阁下的礼法也要因时制宜,天下之道,不可一成不变,总是要顺时而为的。礼法也要有收有放才是。周朝式微,值此乱世,便是如秦孝公启用商鞅之流变法才可图强。正所谓,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步骘说完,众人纷纷叫好。他的小妹尤为激动,本想振臂高呼,但还是硬生生地收住,只是略挥挥手。
      阚泽等着大家的声音小了一点,才继续说:“礼法只为小人所制,因为于君子而言,礼法已经深入骨髓。当今乱世,便就是小人横行君子疏离才导致的。若是以礼法规定了立身处世,便不会有小人扰乱朝纲。而如今,更不能因为乱而不加修饰。不能打着乱世图强的名头来废弃礼法,这无异于扬汤止沸!”
      人群在不知不觉中分成两派,以步骘和阚泽为首,大家也开始议论纷纷。
      “如今乱世,其根本就是因为罔顾礼法,所以还是应该以尊礼为先。”
      “现下混乱不堪,礼法已是无用,就应该另寻良策,不法常可嘛!”
      大家吵吵嚷嚷,阚泽身后的人越说越激动,竟然步步上前,让步骘二人离开四方来吴。步骘身后的人也不甘示弱,唾沫星子到处飞,更有甚者,抡起袖子指指点点。
      步骘族妹被挤得几乎站不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周围的人一时叫她滚出去,又一时拉住她“凭什么女子就不能站在这里?”地争吵不休。她不免抱怨,这些人,是要在场将她生吞活剥了么!
      孙权和鲁肃看着这场闹剧,不禁蹙眉。
      “只怕是要动手了。”孙权有些恼,“平日里谈论,也会如此?”
      “有过吵得特别厉害的,是说山贼那次,”鲁肃回忆道,“不过也不碍事,等下拉开就好了。”
      孙权不满于他的回答:“像是平日里放纵惯了,这才将闹剧当作日常,子敬还是要好好管管。这里是四方来吴馆,是为读书人提供机会,讨论政事的地方,又不是傩戏场。”
      鲁肃听得他语气严重,也就诺诺几声。
      孙权转过头吩咐乔陌道:“那名女子倒是无辜,你下去护着她些。”
      乔陌领命,看着被推推搡搡的步骘族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场争论也算是因她而起了,果然啊,红颜祸水。
      那女子被挤得失去了重心,身子一偏,落下去的时候不由得紧闭双眼,双手死死地护着头。乔陌扶起她,轻声道:“小心。”
      女子这才缓缓地张开眼,吓得惨白的脸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哈!又来一个女的!看看吧,若是罔顾礼法,肆意妄为,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乔陌左后方的男子指着她们,光说还不过瘾,几步走上去作势要赶走乔陌和步骘族妹。
      乔陌收回扶着步骘族妹的手,转过身看着将要动手的男子,目光就像是还未褪去的寒冬一般凛冽。男子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周身有些寒冷,手指和嘴唇轻微颤了一下,“你!还有你!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伤风败俗!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事小,可就给了众人一个信号:礼法是不必遵守的!长此以往,便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他说得激动,全然忘记了适才陡生的胆怯,呼唤着和他同样观点的人:“来啊!赶走她们!别忘了圣人的那句喟叹——觚不觚!”
      阚泽没有料到大家如此激动以至于一时失衡,他拉住身边想要加入斗争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只是各执己见,那姑娘是无辜的!”
      可也没人听得进去。
      步骘族妹见场面一时失控,惊呼一声,却又无处可躲。索性抄起衣袖,学着乔陌的样子摆出招式来,想要保护自己。
      鲁肃见孙权依旧气定神闲,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询问要不要叫人来控制场面。
      “不用,乔陌不是在下面么。”孙权答得淡定,还带着好玩的神情看得津津有味。颇有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乔陌在众人之中周旋,尽量下手很轻,只是打得他们一时腿软,站不起身而已,步骘族妹看着,也跟着她比划几下,但手上没个轻重,同她交手的人都痛得哇哇大叫。
      乔陌看着阚泽,语气生硬,“虽然阁下是好意,但是也真的应该选择时机。步骘先生适才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今时今日的儒家学说,本就是集百家为一体,荀子的观点,阁下倒也可以听一听。”
      阚泽听她讲话,就像是冬日里结成的冰棱一点点划过他皮肤。这样想着,身上毛孔收缩,布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来。
      “说得精彩。”鲁肃只身一人下来,他生怕再因乔陌一言又引起波澜,便急匆匆道:“二位,我家公子听了高见,想见见二位,不知可否?”
      “烦请先生引见。”二人同时揖礼,态度恭谨。
      鲁肃小声对乔陌道:“公子说,你先带着步家姑娘四处转转,等下再回来。”
      “知道了。”乔陌拍拍步骘族妹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你叫什么?”两人在一家汤饼铺子坐下,乔陌开口问道。
      “步练师,你呢?”
      “乔陌。”
      步练师翘首看着摊主,嘴上一刻也不停:“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想尝尝这汤饼是什么味道。听说北方的人都爱吃这个,可惜皖城没有,我——”
      “皖城?”乔陌铺捉到了关键词汇,反问步练师。
      “对啊,我之前在皖城住,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步练师见摊主端来,急急地接过来,朝摊主道过谢后便开始享用佳肴。
      吃了两口后,才开始回答乔陌的问题,“大概四五年了?”她不确定地说,“当时讨逆将军攻打庐江,母亲带着我东渡长江,漂泊了好一阵子,才到了淮阴安定下来。后来母亲病逝了,我就跟着族兄一家,现在他出来想谋差事,我也就跟着他一起来了吴县了。”她吃着东西,说话还含含糊糊的。
      乔陌慢条斯理地吃着,她本来就对汤饼一类的食物兴趣不大。
      步练师吃了一大半,抱怨道:“没我想象得那么好吃。”她放下汤勺,两手收回到腹部,“我之前听说汤饼时还以为多好吃,什么浓厚的羊汤,又稠又香。搭配着绿色的葱花,汤里一片片的羊肉若隐若现,像是摄人心魄的美人。再蘸上一点辣椒面,入口便是鲜香辣味,就像是——”她还在自我陶醉中,乔陌就冷不丁地泼她一盆冷水,“你像是吃过一般。”
      步练师蔫蔫的,“以前小时候姐姐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才想了汤饼许多年。”
      “也不至于吧,总还是有卖汤饼的地方的。”
      “姐姐有一次上山砍柴被山贼杀死了,汤饼是她最爱吃的东西,母亲睹物思人,也就不吃了。我也没钱,所以只是白白想着,不曾吃过。”步练师提及亡姐,有些惆怅。
      “倒也不必太伤心,这世道,便是如此。”乔陌安慰她道。
      “你又没死过姐姐。”步练师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乔陌吃汤饼的手一顿,旋即放下汤勺,也学步练师一般抄着手在胸前。
      “死过一个妹妹。”乔陌看着她的眼睛,“虽然我们之间毫无血缘可言,其实严格来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就比我小——总之于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的存在。”
      步练师怔住,她不过是借着这个话语抱怨抱怨,也没想着她能直接说出来,还一副随意的姿态。不过也是,这世道,谁家没死过人?
      可能是因为她面无表情,就像是一块怎么也撼不动的巨石,这样平静、云淡风轻的一个人,谁会想到还隐藏着汹涌波涛一样的感情呢?
      “我还以为你...”步练师讪讪地开口,想要缓解一下尴尬。
      “没什么,这种事情也不是拿来大肆宣扬的事情。”乔陌自嘲地笑了笑。
      “她是个怎样的人?”步练师还是比较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让这么一个面色冰冷,就差没有拿着笔墨写上四个字——离我远点的人,会因为她的死亡而动容。
      乔陌又开始吃汤饼,很久才回答步练师:“很爱吃绿豆糕的人。”
      步练师:“嗯?”
      “很爱和好看的小女子弹琴跳舞的人。”乔陌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总之,是个很开朗的人。”
      “和我不一样。”
      步练师看着她如昙花绽放般转瞬即逝的笑容,莫名有些心疼。只是她们也不过一面之缘,她哪有立场去去握着她的手,殷切劝导呢?
      但是还是抵挡不住她一贯善良的本性,步练师劝慰道:“逝者逝,生者生。强求不来的。”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乔陌的宽为方式了。
      “那你姐姐呢?”乔陌顺水推舟,给她个台阶下。
      “她,”步练师笑着说,“我六七八岁的时候吧,记不清了,”她一连串地说出几个数字,乔陌不禁莞尔,“具体时间我都记不住的。姐姐她貌美心慈,怎么夸都不为过,还很温柔。”步练师着重强调着,“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红也做得很好。一到年龄,提亲的人可多了,大家都争相娶她呢。”
      乔陌静静地听她讲,偶尔也报以微笑。
      步练师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下来,“只是这些事情,我都没记住。姐姐千好万好,贤良淑德的好处,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本该是最为亲密无间的人,到最后,还要从别人口中来听说她的过往种种。
      “我觉得不是你太小的缘故,是你根本就没想记住这些事情。”乔陌一针见血地评价她。
      “是吧,”步练师用她认为欢脱的语气回答道,“总是记着伤心的事,那我们的脑袋不得疼死啊?”
      乔陌被她新奇的言论搅得好笑,看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便道:“走吧?”步练师点点头,伸手掏钱。
      乔陌拦住她,“我来吧。”
      “不用,虽然不能请你吃,但是我自己的还是可以的。”她放下五个铜板,朝前面走去,“走吧,再去逛逛。”
      有那么一瞬间,步练师恣意的笑容让乔陌再次想起了蝶言。在记忆里,她冲她张扬地笑着,叫她:“阿陌,快来。”
      乔陌眼眶有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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