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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似曾相识 ...


  •   凌统回到军帐里,一名身着戎装的男子负手而立,等候多时。
      “你是谁?”凌统小心地靠近他,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佩剑。那男子转过身来,揖礼道:“在下徐矫。”
      凌统知道他,是徐夫人的胞兄,这次出来就是为了立个军功混个名好声;再者,徐家一向以军武为先,一直追随着孙家打江东。
      “在下凌统。”
      徐矫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主公让我来陪你说会话。”
      “为什么?”凌统不解道。
      “估计是觉得,你我是同一类人,”徐矫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同你一样,在这战场上,失去了父亲。”
      徐矫脸迎着晨光,脸庞周围显出金黄色的光晕,“昨日不止你一个人失去了父亲,还有我。”凌统握在剑柄上的手放开,两手就这么垂着,显得空落落的。
      “父亲冲阵时被几个兵卒围攻,他们拿着长矛刺进父亲的身体。”徐矫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用力逼回泪水,“父亲战死。我亲手杀了那几个小兵为他报仇。”
      凌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昨日吕范就是这么对他的。他希望徐矫能感受到一丝丝力量。安慰也好,温暖也罢。
      徐矫继续说:“可是公绩,我很茫然,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他抬起头,眼神茫然无措,“我几乎是立即就报了仇——用主公的话来说,比你幸运很多。可是,我仿佛置身迷雾之中,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凌统不语,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
      “公绩,你看我,仇倒是报了,却也没有报仇的喜悦,只是如释重负而已。”徐矫语气轻快了许多,脸上还能勉强扯出个笑容来。只不过比哭还难看。
      “凌统明白了。”凌统揖礼道,徐矫闻言扶起他,“不要为了仇恨而生,不要不顾惜性命地去杀甘宁。想来令尊不会希望你为了杀死甘宁而牺牲自己。”
      凌统眼里噙着泪水,知道孙权让徐矫此行的目的,要他尽快地走出仇恨,不再囿于甘宁一人。
      却也是在警告他,甘宁动不得。
      “统明白。”
      徐矫语气中含了几分怜悯,“你能明白最好,若是放不下,也不要像昨夜一样莽撞,从长计议就是。”
      他说完,也就走了。凌统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是因为泪水的缘故,让徐矫的背影显得佝偻了些。

      孙权最终还是撤军了。
      明明沙羡城近在眼前,说不定再经历一番厮杀就可以攻下,但云素却告知他一个糟糕的消息:孙翊出事了。
      孙翊就任丹阳太守以来,铭记兄长的教诲,要与人结好,而不能结怨。便不计前嫌地任用了与先吴县太守盛宪有交情的妫览、戴员为要员。盛宪之前以私通曹操之名被孙权处死,妫览二人曾受过其恩惠,这才委身投入孙翊门下,伺机将其杀死。在孙翊看来,这本是化干戈为玉帛之举,但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之举。都不知道是该说妫览、戴员是重情重义,还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好巧不巧,孙翊的族兄、庐江太守孙河听了这个消息便星夜赶往丹阳。妫览和戴员恶向胆边生,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将孙河也快刀斩乱麻地一块儿杀了。又急急地派人去北边找最近的扬州刺史刘馥,希望赶在孙权之前将丹阳之事平定,将生米煮成熟饭,若得了北边的照应,想来孙权也只能是打个囫囵,不会深究。
      “...丹阳太守的夫人知道此事后,便秘密联络心腹家将,诛杀了妫览、戴员二人。此刻,丹阳在面上,已是平定了。”云素骑在马上,语速飞快地汇报着。
      孙权此刻正率大军驰援丹阳,他本意是离了军队轻装前行,这样便可快些赶到丹阳。乔陌劝阻道:“今时不同往日,主公是主帅,哪有主帅离开军队的道理,就让属下先去吧。”
      “你还有伤。”
      “无碍的,不过是站在那吓唬吓唬人的,又不会真的动手。”乔陌深深揖礼:“就请主公允准属下将功折罪。”

      乔陌赶到之时,并不是真的只需要“站在那里吓唬人”。孙翊的夫人虽然将妫览、戴员诛杀,但余党仍在,此刻正在做困兽之斗。
      乔陌苦笑一番,拔出白虹剑就加入战斗。
      虽然左肩有伤,这两日养着,也见好了。
      “陌姐姐!”孙尚香脸上尽是血渍,大声喊她。
      乔陌认出她,好一阵吃惊:“郡主!你怎么在这里!”
      孙尚香目光深深,“因为我要替三哥报仇!”
      两人并未多说,就又投身到纠缠之中。
      乔陌左肩还痛着,是以战斗力不比往常,那些人或许也看出她左边有破绽,尽数刺向她左面。
      叛党诛杀完毕,乔陌和孙尚香坐在台阶上,两人皆是一身血污痕迹。
      “你还没说究竟为何而来。”
      孙尚香道:“梓晞来找母亲时,我瞧见了。二哥在沙羡,她也只好来请母亲的主意。”
      又是梓晞...
      “母亲派了府上的卫兵来,我就跟着来了啊。”孙尚香说得好像是理所当然。
      “这太过凶险了,郡主不该来的。”乔陌捂着自己流血的左臂,不免感叹,怎么伤的又是左边。
      “为三哥报仇,义不容辞。”孙尚香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两人正说话间,孙翊的夫人一身孝衣地走过来,孙尚香朝她揖礼道:“徐嫂嫂。”
      怎么也姓徐?乔陌心里腹诽着,动作也不该丝毫怠慢:“见过夫人。”
      徐氏看着乔陌眼生,问孙尚香:“这位是...?”
      乔陌拿出孙权的印信:“主公派我来的,此刻主公正率大军赶赴丹阳。”徐氏见了印信不免吃惊,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在下乔陌。”
      “乔姑娘受伤了,还请先去处理一下伤口罢。”
      孙尚香接口道:“我先去看三哥。”她说得毫无违和感,仿佛孙翊只是在自己房中安静地睡着了。
      徐氏点点头,“就在主厅里,你去吧。叔弼想来会很高兴见到你。”一提到孙翊,徐氏的眼眶就泛红。
      乔陌跟着她进了一处安静所在,“这里是以前叔弼常来练武的地方。”她们进入小院,一草一木如旧。
      “属下便不宜叨扰此处才是。”
      “姑娘带着主公印信,便如主公亲临,想来叔弼不会不让自家二哥进来的。”徐氏凄楚一笑。
      进了屋内,徐氏让婢女叫了女医过来,便与乔陌坐下攀谈起来。“姑娘武艺倒是极好的。”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乔陌谦逊道。
      “姑娘就别谦虚了,能上战场的女子,不会是等闲之辈的,更何况,主公敢派姑娘前来,也是认可姑娘的武艺才是。”徐氏一口一个“姑娘”,倒叫听得她不习惯。
      “夫人这话折煞属下了,若真如夫人所言那样厉害,便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徐氏放下茶杯,怅然道:“若是当日他听我的劝,不去宴饮,便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乔陌好奇道。
      “那日我替他算过一卦,其象大凶,我当时就劝他不要出去。但是叔弼不听,还是坚持出去。”徐氏说起孙翊,便是止不住的盈盈粉泪。
      乔陌只道:“没想到夫人还精于易经。”
      徐氏破涕为笑,用乔陌方才的话反驳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正说话间,女医提着箱子来了,徐氏引婢女退下,房内只留了乔陌与女医二人。

      孙权紧赶慢赶,一日抵达了。
      他脸色极为疲倦,想来中途是没有休息过的,眼眶里全是红血丝,眼里也乌青乌青的。
      众人见他到来,都行礼道:“见过主公。”
      “起来吧。”他开口道,声音涩涩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孙权看着灵牌上的字,“已故丹阳太守孙讳翊叔弼之神位”,叔弼二字只有那些字的一半大,孙权盯着“叔弼”看着,不觉流出两行泪来。
      下人递了香给他,孙权虔诚地上香,拜别。
      孙尚香哭着,朝孙权缓缓靠近:“二哥...”
      孙权听得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转过来诧异地看着她:“阿香,你怎么在这里?”
      孙尚香抱住他,只是哭个不停:“二哥...”孙权用力回抱住她:“阿香别哭,还有二哥在。”
      安抚好孙尚香后,孙权便升堂处理此事。
      真凶已然伏法,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并不是不清楚,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所有人知道:扳倒孙家,是不可能的事。
      “孙高、傅婴此次丹心护主,可嘉可奖,擢为牙门,赏金十两,除此之外,你们家眷也都要封赏。”说话间,孙权已经恢复了作为主公的威严。
      “谢主公厚赏,我二人必定肝脑涂地,永固江东!”
      孙尚香脸上带着泪痕,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杂耍依旧热闹着。
      什么通敌刘馥、丹阳易主,都与他们无关似的。他们只是小人物,不懂上层政治,只知道好好活着。
      “阿香?”
      孙尚香抹干眼泪,寻声望去,是一身戎装的凌统。
      “好久不见了。”她瓮声瓮气道。凌统见她心情不好,拉着她寻了个摊贩处坐下,要了两份糖水。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开口,孙尚香倒是破涕为笑。
      “你先说吧。”凌统笑道。
      “我...”孙尚香不知道如何坦白身份,但是并不愿意与凌统说谎,“我三哥被人杀了。”
      凌统点点头,“我是追随主公而来,处理丹阳太守一事。”
      孙尚香纠结了好一阵,才咬唇道:“那就是我三哥。”
      凌统喝水的动作顿住,一阵咳嗽,他震惊道:“郡主...”
      孙尚香垂首,沉默地喝水。
      凌统此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尴尬着。孙尚香放下勺子,“你...不会生气吧?”
      凌统怔住,“什么生气?”
      孙尚香小声道:“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凌统恢复了那种属于世家子弟的礼貌气度,“自然不会,与郡主结交,是统的福分。”
      孙尚香道,“你别这么说,吴县谁不觉得与我结交是祸事,那些小姐——”言及此,孙尚香又想起当日孙翊的殷殷叮嘱,一时之间眼泪婆娑,说不下去。
      凌统见她难过,一时也不说话,两人沉默着。
      “出去走走吧?”凌统提议道,孙尚香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凌统跟在她身后,隔着半尺的距离。孙尚香停下来,凌统也停下来,她转过身看着她:“你就不能走在我旁边吗?”
      凌统揖礼道:“末将不敢逾矩。”孙尚香走向他,轻声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彼时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多多包涵。”凌统俯身俯得更低了。孙尚香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凌统,你别这样,你别像其他人一样!”
      凌统听得是哭腔,连忙抬头看着她。少女双眼红肿,楚楚可怜。凌统知道她一向好强,几次见面下来也感觉她是坚强之人,如今哭得这样惨,心里陡生怜惜。
      “阿香...你别哭了。”
      孙尚香这才收住眼泪,与他并肩而立,“以后都要站在我旁边,知道吗?”
      凌统答应她:“好。”
      “对了,这次讨伐成功了吗?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凌统黯然,“已经兵临沙羡城下了,还是败了,而且...”他表情突然变得极为痛苦,“我父亲被甘宁杀了。”
      孙尚香一声惊呼,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小心地扯扯凌统的衣袖,“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但是她并非不懂失去至亲之痛,这句话,太苍白了些。孙尚香不作多想,放下捂嘴的手,绕到凌统前方,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一下他。
      很快,很轻的拥抱。
      孙尚香声音闷闷的,“之前大哥去世,我很伤心。后来公瑾大哥抱了我一下。他说如果很伤心很伤心的话,就抱一抱,伤心的人就会从拥抱里得到力量,得到温暖。”她做出安慰状,“我也抱抱你,希望你也可以得到我的力量。”
      凌统的内心突然变得很柔软,像一片沼泽,越陷越深。他有些说不出话,喉结上下涌动,孙尚香转过身,“你哭吧,刚刚我哭过,觉得这也是一种发泄的法子。哭完了,我再转过来。”
      凌统悲恸的哭声从她背后传来,这是没有压抑的、彻底放开的哭声。孙尚香听着,自己也泪水涟涟,她绞着手,手指指节苍白,克制着,压抑着。
      孙家儿女,只流血,不流泪,别叫人轻贱了去。

      孙权推开乔陌房间的门时,后者刚刚好在宽衣上药。乔陌还以为是云素来看她了,也不忌讳,一面转过身一面说道:“云素,你来的正好——”
      四目相对,两人颇有些尴尬。
      乔陌尴尬地拢起衣服,轻咳一声,“原来...是主公。”
      孙权很快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你倒好,又受伤了,连带着前日的旧伤也迸发了。”
      乔陌看向左肩,伤口正汩汩流血,一时尴尬:“属下学艺不精...”见孙权步步靠近,她茫然道:“主公?”
      孙权拿起药瓶,简单解释道:“给你上药。”
      乔陌连忙拒绝:“不不不...不必劳动主公。”
      “云素现下忙着呢,你是要叫徐夫人亲自给你上药?”孙权淡淡道。乔陌转过去,无奈褪去左肩的衣服,“那就有劳主公了。”
      孙权细心地涂抹着,仅仅是露出一角,他也看到了乔陌背上的伤痕。
      孙权忽然扯下她的衣服,乔陌背后的伤痕一览无余。乔陌转过头,“主公这是做什么?”
      孙权看着伤痕,新旧叠加,喃喃道:“那二十鞭...”他说不下去了。放下药,转身出去。
      乔陌穿好衣服,走出去,孙权立在庭院中央,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乔陌走过去,轻声道:“主公在想二十鞭的事?”
      孙权不敢看她,他想象不出为何一个女子的后背,会有那么多伤口。“除了鞭痕,还有其他伤痕,新旧叠加,有些伤口甚至尚未结痂!”孙权也不知为何,心底颇有些恼怒。
      乔陌不以为然:“这些年,属下习惯了。”
      “你怪我吗?当日...”
      乔陌打断他:“当日的二十鞭,是属下的错,与主公无关。”
      孙权终于敢抬头看着她,碧色瞳孔中仿佛有些情愫涌动:“我只在幼平身上见过那般多的伤痕,乔陌你,你是一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乔陌反问道。
      孙权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所以你是暗卫长,不是毫无道理的。”
      “要想成为真正有实力的人,必得是从荆棘里走出来,从血雨腥风内杀出来。”乔陌淡淡道,语气平缓。
      “人上之人,从不好当。”
      “譬如昨日,主公已经不再是当日可以与属下偷偷潜进皖城的少将军了,所以主公不能再独自一人,骑着快马来丹阳。”乔陌带着惋惜的语气,“因为主公先是主公,才是二哥。”
      “其实,军中将领都觉得当日接下江东的人会是叔弼,他最像大哥,骁勇善战。”
      “——可三公子也像讨逆将军一样,随意,不爱听劝。”乔陌怅然道,“讨逆将军选择主公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才选择了与他性格截然相反的你。”
      孙权看着她,乔陌则在他的注视下继续说,“讨逆将军知道,主公才是可以保全江东的人。”
      “我到底是不如大哥和叔弼的,沙羡城近在眼前,也攻取不下。”孙权如是道。
      “并不是夺取了土地才叫英勇,守住自己有的,牢牢把握住,也是一件难事。主公不出击,是因为时机未到。”乔陌继续说,“之前讨逆将军打下这六郡,六郡却并未安分。如若只是一味扩张,焉知这些子民不会反叛?焉知不会出第二个李术?”
      “所以守也很重要,紧紧抓住自己已有的,任谁来也撼不动。这样才可以静待时机,一举出击。”
      孙权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乔陌,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乔陌愣住,才后知后觉地点头肯定:“嗯,不会。”
      那你等我,等出击的那一天,携手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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