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树人》纪黍离

37、第 37 章

　　朱安觉得有些挫败。明明这段日子以来严树人在渐渐软化，对她的一些亲近也渐渐习惯起来。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严树人突然就回到了他们刚见面时的状态：说话不接、问话不答、走在一起也要隔一尺远，只是没有像刚开始那样摆脸色。朱安一天碰了好几次壁，也不想再去自讨没趣，想来想去，自己做了一副扑克牌教李璋他们打斗地主，输的人要在脸上贴字条。
　　事实证明曾经风靡一时的斗地主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展现它的魅力。本来老约翰和严树人都在远远地观战，后来他们也忍不住加入了战局，游戏规则就变成了输了换人，并且要贴字条。除了朱安其他几个人都是初学，打得很烂，牌瘾还大。五个人几乎是一刻不休地打了一下午扑克，所以成茂进到餐厅时看到坐在桌边的四个“拖把”，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一局轮到朱安歇，她第一个发现了迟疑着走进厅里的成茂，“成先生，最近还好吗？”其他几个人听到有人进来，赶忙七手八脚地摘干净脸上的字条，老约翰咳嗽一声转过脸来，“成先生”。饶是成茂也绷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可是又很快被他固有的麻木柔顺淹没下去，“约翰先生好，两位老板好。十分抱歉之前几天旷工。”“哦，没关系，这几天没什么生意，餐厅本来就在休假”，李璋安慰了成茂一句，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他还想抓紧时间再打几局。成茂却没有走，只是面露难色，犹豫了良久，还是朝李璋长揖了一下，“老板，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旷工了几天，本来已经给您们添了麻烦。但是在下现在无处可去，想来想去，也只能来餐厅斗胆一试”，他说完了话，却不起身，只沉默着等李璋答复。所有人都望着李璋。李璋和汉密尔顿对视一眼，“快起来吧。餐厅这么大，还缺你一个人的地方不成。以后你也不必这么客气，大家主雇一场也是缘分。国难当前，能帮则帮。只是我们已经没有被子了，只能委屈你用之前的服务生留下的铺盖。”“谢谢老板”，成茂说完了答谢的话，才终于站起身来。他今天没有穿灰呢西装，而是穿着长袍马褂，脸色也比上次见面更加焦黄憔悴。
　　“我记得你就住在吉利国租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没有收到风声”，老约翰对每一个雇员的信息都了如指掌。成茂沉默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开口，“我算是温莎夫人会计学堂的门房。我想老板们应该听过温莎夫人的名字。这次英吉利的军队由两位军官指挥，这两位军官都对温莎夫人一见钟情。本来布朗上校更有势力，温莎夫人跟他过从甚密。但是布朗上校的军队在进京过程中折损不少，现在形势已反转了。波洛上校又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小人罢了”。李璋拍拍他的肩，“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过是温莎夫人的门房，量力而行吧”。成茂动了动嘴，然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成茂当天就在餐厅住下了，老约翰给他找了两条服务生的铺盖，又把自己睡的通铺分了一半给他。
　　朱安本来以为严树人下午愿意和他们一起打牌，还和她合作赢了一局，气已经消了。可是躺在床上才发现严树人不仅背对着她，睡觉还穿着长衫，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样子。“迅哥儿，你怎么了？”“没什么”，严树人头也不回，只硬邦邦丢出三个字。“迅哥儿，你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呀，你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了”，朱安心一横，整个人趴到严树人背上，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轻轻磨蹭。“不要碰我”，严树人铁了心不回头。“迅哥儿？”“我说了不要碰我”，严树人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朱安只觉得满腔喜欢像是遭了一股寒风，全被冻得缩回去了。她真不知道严树人这突然的转变从何而来。是历史的车轮终于要发挥作用了吗？严树人终于还是要去爱另一个人？那个他亲口承认的妻。朱安只觉得一股深刻的疲惫从心底涌上来。她好累了，累得不想说话、不想思考，累得连手脚都不想动。她翻身任由自己砸在床上。就这样吧，朱安心想，我放弃了。
　　严树人醒来的时候被窝里已经冰凉了。他穿好衣服去到餐厅，朱安果然在和其他餐厅的人说笑。看到他进来，餐厅的人纷纷跟他打了招呼。朱安也转头看向他，不同于平时双眼亮晶晶地喊他迅哥儿，朱安只是礼貌周到地微笑颔首，仿佛是面对一位还算熟识的客人。严树人停下脚步，你在失落什么呢？他想，这三步不就是你自己划出来的天河吗？餐厅的人也发现他们俩之间的不对劲，可是朱安摆出一副疏离不在意的样子，他们就更不可能去撮合严树人了。无论如何，餐厅总要站在朱安这一边的。
　　中午照例是朱安做饭。严树人竟借着给严鲁氏几人送饭的由头，躲在房里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去了。“小朱安你和严树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朱安笑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人力太渺小”。“什么人力渺小不渺小的，你们讨论这个做什么，为这个生气幼不幼稚啊”李璋觉得他好像看不懂年轻人了。“李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讨论这种话题。我只是突然体会到什么叫历史潮流浩浩汤汤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李璋看朱安咬死了不愿意多说，也不再追问。两个人之间的事，总要两个人自己解决。
　　严树人陪严鲁氏一起吃饭已经好几天了，除了很少与朱安交流，他和餐厅另外几人的关系倒是拉近了许多。李璋本来不想管这件事，但是严树人给他的印象很不错。虽然还是有些青年人的自负和冲动，但是个正直、真性情的人。可能是因为留过洋，他的思想和阅历也远超同龄人，即使和老约翰也能相谈甚欢。最关键的是他知道自己和威尔的关系，还是像平常人一样和他们相处。只是不知道他和朱安为什么会别扭了这么长时间，李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管这个闲事。
　　中午还是只有餐厅的人聚在一起吃饭。李璋组织了一番语言，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从门外冲进来的黑影打断了。那个人穿着黑色镶蕾丝的裙子，身材高挑，没有戴帽子，只是用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这位女士，餐厅今天不营业”，李璋站起来。这个人看起来形迹可疑，他并不想摊上麻烦。那女人把头巾摘下来，赫然是温莎夫人，她矜贵地颔首，边说边四处打量，“您好，阁下，我想问成茂是否在这里”。成茂在温莎夫人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起身了，他像是被钉住一样垂头站着，“你跟踪我”。“一次，因为你总不跟我说你在哪里做事”，温莎夫人巧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露出少女的神气来，像是在和情人撒娇。“温莎夫人有何贵干呢？”李璋没有忘记成茂来餐厅投奔的原因，温莎夫人招惹了英吉利军队的两名军官。温莎夫人还是目光温柔地盯着成茂的头顶，“我来找成茂。布朗上校的军队被波洛上校设计折损，他已经被波洛上校带走了。波洛上校还想软禁我，被我趁着哨兵交接逃出来了”。“这里不欢迎你”，李璋简直要被这个不知所谓的人气死了。“已经来不及了”，听了温莎夫人的话就跑到门边的朱安已经看见十几个大头兵朝餐厅的方向来了。
　　大头兵们很快跑到餐厅，鱼贯而入，在餐厅门口夹道站好。等了一会，一个个子矮小的中年人从门口踱了进来。他扫视了一圈，温莎夫人站在最左边，和她隔了一点距离的一撮人站在稍右边，都面色沉沉地看着他。波洛上校咧开一边嘴角笑了一下，挥挥手，“都带走！”“您不能这样做，先生”，老约翰站出来挡在众人面前。“哦？为什么？”，波洛上校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这是汉密尔顿家的产业，先生。我是约翰·史密斯，汉密尔顿家的管家，来这里协助少家主打理生意”，老约翰不卑不亢。“你能用什么证明呢？汉密尔顿家似乎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波洛上校不依不饶。老约翰沉吟一下，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细长条，他小心地打开包裹，把那枚印章举起来，“我有汉密尔顿家的家徽为证”。家徽是一个家族的标志，也代表着权力，所以家徽印章的管理非常严格。能拿到家徽印章的，就算不是族长，也是家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波洛上校的脸颊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在我的地界上，我就是上帝。我要看到汉密尔顿家主的亲笔信。你们可以派一个人去和家主联络，在看到信之前，其他人一个也不许走出这个餐厅。”老约翰转向汉密尔顿，“主人，您去和家主联络吧。”“我不能走。我是少家主，只要我留在这里，他们就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约翰，你给汉密尔顿家当了多年的管家，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相信你，你去吧。”“你们商量好了吗，不如一起留在这里好了”，波洛上校有些明显的不耐烦。汉密尔顿推了老约翰一把，老约翰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餐厅。老约翰走远了，波洛上校却没有离开，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舔过。温莎夫人、汉密尔顿、李璋、朱安和严树人直直地看回去，成茂和严鲁氏一行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波洛上校哼笑一声，终于转身走出了餐厅，一溜大头兵跟在他身后，只留了两个仍站在门口把守。等波洛上校的背影消失，餐厅里的人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