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知几许》古葳

9、英华

　　沈英生在习武世家的沈国公府，却自幼被教导琴棋书画，家中长辈势要做这姜国第一才女，府里上下许多双眼睛都瞧着她，逼着她学习，让她一刻不敢停歇。

　　她这一生都太过乖顺，太过依从，她循规蹈矩的活着，好像没什么盼头，直到某一天，一个从外头翻墙进来的小丫头，改变了她一生。

　　她还记得当日的景，时值春分桃花满园，她静坐在院中跟着嬷嬷学习女红。

　　忽然从院外传来一阵声响，下一瞬一个打扮的不男不女的娃儿从矮墙上滚了下来，正巧砸中了桃树枝丫，引得桃花漫天飞舞。

　　只那一瞬，沈英就再难忘记了。

　　那个女孩起身后，揉了揉发疼的身子，甜甜的对她笑：“你好，我叫傅琼华，你呢？”

　　“沈英。”

　　就这样两个六岁稚儿结识了，也因此成了一辈子的挚友。

　　傅琼华与沈英家世相当，祖上都是习武的练家子，不过傅琼华家稍低她沈国公一等，却只有个将军的称号，这可并不阻碍两人的情谊。

　　一晃八年过去，两位少女都生的亭亭玉立。

　　尤其是沈英，因快要及笄，前来沈国公府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沈国公也推辞了好几门婚事。

　　沈英本对成婚一事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作他想，可正是如此，她往后的日子，如临深渊。

　　是年开春，皇宫来人传信说是皇帝陛下赐婚了，沈英被瞧中赐给了宁王。

　　“琼华，我要成婚了。”沈英如是说。

　　傅琼华有些无措：“阿英，怎么这么突然啊，你还未及笄呢。”

　　沈英：“爹娘的意思，我也不好拒了，这是沈国公府满门的荣耀，我不得不听。”

　　“那就这样搭上你一辈子么？那人是好是坏你都没见过呢。”傅琼华为沈英着急。

　　沈英道：“宁王是个好人，我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傅琼华却并不这样想，她说：“你若偏要嫁，我也要陪着你。”

　　当时沈英只以为她是一时戏言，不想她受委屈才这般说的，可谁承想傅琼华当晚便与家里大吵了一架，拗不过她脾性的傅将军只能妥协，腆着张老脸去求了皇帝的恩典。

　　便是这样，沈英与傅琼华一道嫁入了宁王府。一个为正妃，一个是谓侧妃。

　　在王府的日子平静而又安宁，沈英与傅琼华也从不会因为宁王去哪房多而生对方的气，因为对于宁王，与她们而言，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夫君罢了。

　　刚入府邸没几个月，沈英就有孕了，可生下的却是个女孩还是个身子孱弱的，宁王有些失望倒也不多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府邸里虽多了几个新人，倒也没什么坏事。

　　直到某日，府里新来了一位侧妃，也正是那位侧妃，让她们往后的日子，过的愈发艰难。

　　那侧妃入府第一夜，宁王便去了她的房里。

　　傅琼华当夜来到了沈英屋里，与她说起了话：“那新来的侧妃赵氏，倒像个狐媚子，且听说她是赵国帝姬？”

　　沈英品着香茗，淡淡应道：“不管她从前身份如何，如今她是咱么宁王府的侧妃，我们只要记着这一点就是了。”

　　傅琼华摇首：“你啊你啊，还真是个端庄贤淑称职的正妃。”

　　诚如傅琼华所言，她沈英确然是个称职的王妃。

　　潜邸里那么多侧妃，沈英处处仔细着照料，从没有差错，什么内苑的争斗在潜邸里从未有过。

　　永康三十二年，沈英与傅琼华同时有喜，却恰逢先帝崩逝。在灵前沈英这个正妃不顾有孕硬是熬过了丧仪结束。

　　孩子早产了，是个女孩，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也是从那时起沈英的身子就一日日的破败了，太医曾言说她再难有孕，可她不信。

　　几月后傅琼华顺利诞下一子，那时她的身子也差不多好了，她前去看望。

　　傅琼华着寝衣怀抱着刚出生白嫩的婴孩，对着她笑，“你瞧，这小子多健壮啊。”

　　“以后啊，就靠这个臭小子护着我们了。”傅琼华柔柔的对着怀中孩子喃喃满是对日后的遐想。

　　在沈英听来，却是无尽的苦楚。

　　“阿英，你一定要生下个皇子。”

　　“阿英，你是我们沈国公府的嫡女，你一定要护着沈国公府。”

　　“阿英……”

　　脑中盘旋着的，是当年出嫁时阿爹阿娘的呢喃，沈英看着那健壮白嫩的婴孩，一时无言，连何时回宫的也不晓得。

　　傅琼华与她相处多年，也知道她心中所想，从那以后她未再提及孩子的事。

　　宁王顺利登基后，沈英成了皇后，傅琼华也被封为了贞妃。

　　沈英执掌六宫后，沈国公府来人较为频繁，大多是催促她生个皇子，可她知道，她的身子再难有孕，可她不愿多言，她从前在府中就是被众人捧着的明珠，若她不能生下皇子，那么自然族中长辈会放弃她。

　　她不过是沈国公府的一枚棋子罢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开始私下求名医来诊治，好容易调好了身子，也顺利的怀上了可还是保不住，她的身子也因喝了太多补药而愈发不如从前。

　　傅琼华知晓后骂了她一顿。

　　沈英无奈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让她谅解的话，可傅琼华心知肚明，但她阻止不了沈英，因为她明白沈英看待沈国公府比自己的命还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里来了许多新人，新来的宜婕妤是个温柔的，沈英曾见过几面，也很喜欢这个宜婕妤，后来听说宜婕妤有孕，她还送了好些补品去。

　　沈英想，既然命中无子，倒不如好好当这皇后。

　　直到元憧出事后，沈英才晓得，她这看似稳当的皇后之位，其实早就岌岌可危。

　　才两岁的元憧因为乳母的疏于照料，摔断了腿，太医也断言今后不良于行，起初傅琼华与沈英并不作他想，只道孩子年幼贪玩罢了。

　　在那之后宜婕妤顺利生下一子，接连着旁的妃嫔也顺利诞下健康的皇子，傅琼华与沈英才觉出不妥。

　　平日里皇帝看元憧与元莘两个孩子的眼神就不同于旁的皇子帝姬，还是傅琼华先生疑窦，与沈英谈时，沈英还斥责她了一番。

　　可到后来，傅琼华偷摸拽来一个跟着总管太监的小太监，在他逼问下，两人才知道一切。

　　从古至今都忌讳功高盖主，且不说她二人都是将门之后，沈英更是赫赫有名的沈国公府出的淑女。

　　当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沈国公府还不曾像现在这样不涉朝堂，但后来因为君臣之分，才分得清楚。

　　可沈国公府的野心何曾只是要个挂名的爵位，他们要的，还是地位与权势。

　　所以沈英嫁给了宁王，顺利成了皇后，沈国公府上上上下下的眼睛也就盯着她的肚子，指着她诞下一位皇子，让沈国公府也尝一尝权势的滋味。

　　宁王未登基时，并没有这等顾虑，可如今沈英成了皇后，那自然得顾忌沈英背后的氏族了。

　　她们的孩子也不过是给那些臣子看的罢了……

　　沈英也是那时才知道，她这皇后之位其实可有可无罢了，那人从来就不稀罕她们，他的眼里，满是一个名叫赵元的女子。

　　元憧断腿后便失了夺嫡的资格，已是比不上后头那些健康的皇子了。

　　傅琼华对皇位其实并没有多大想法，她唯一希冀的便是她儿子身子康健，平安一生，为了这个，她不惜给自己下药，让自己今后再无生育可能。

　　许是这样决绝的表态让皇帝知道了，此后元憧再无虞，她想，她是保住了自己的孩子吧。

　　可怜沈英却从未想清楚过，她拼了命的要生下皇子。可一直未果。

　　傅琼华也一直劝着她养好身子，沈英明面上答应了，可私下却又偷偷叫人去找方子求子。

　　傅琼华与她争执过许多次，可终究是一场竹篮打水。

　　永安十年的时候，新秀入宫，原本平静的宫苑又掀起一阵波澜。

　　那新秀里的婉才人，是个会惹事的，才承宠一回就敢在沈英面前放肆了，傅琼华是最见不得这种的，私下里想着法子要去教训教训那婉才人，可都被沈英拦住了。

　　傅琼华也不愿惹事，也就由着她了，往后的日子里，虽有波折，可她也不大深究。

　　直到宜妃死的时候一切都似乎变了。

　　傅琼华最后见了宜妃一面她还是那样温和柔弱的模样，瞧上去与平素一样，

　　宜妃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宫里那名叫孟知许的丫头，请你好生照顾着，她脾性不似那些谨小慎微的丫头，也不大伶俐，可我就是怜惜她，我若去了，她就没人照拂了……”

　　她漠然打断她：“你就为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小宫婢，来求我？”

　　宜妃一顿，笑道：“若没有她，我这宫里也是凄清的，你若留了她，或许你会开怀很多。”

　　当时的她并不以为意，可直到真的收容了那孟知许，她才晓得，宜妃所言。

　　有孟知许在的日子她当真过的比从前开心过，可开心的日子没多久，便出了那等事。

　　“你为何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你明知道会保不住的。”

　　“那又如何？为了沈国公府我做什么都愿意。”

　　“阿英，不要这么固执！”

　　“固执的不光我一个，这宫里的女子都是如此。”

　　到沈英还是不顾自己的身子，再次有孕，傅琼华与她争执不下，也由着她去了，可还是保不住她腹中的孩子，几个月的男胎就那么没了，沈英也再也不能生子了。

　　那一刻沈英清醒了，她知道，她已经是一枚弃子。

　　两人的关系也稍稍缓和了，日子瞧上去和往常一样，可没多久当她帮着赵元想法子要出宫去被皇帝知道后，皇帝嗔怒的样子，傅琼华断不会忘，她只以为皇帝喜欢那赵元也不过是贪恋她的容貌，可这宫里渐渐多起了与赵元容貌相似的妃嫔，那时，她明白了，

　　赵元来见她，跪在她面前，一向清冷的脸总算有了些许温度，她垂着羽睫，兀自不敢瞧她。

　　“因我一时之念，竟害得你这般。”

　　傅琼华低声说道：“是我自作孽，怨不得旁人，你也是想要自由的不是？”

　　赵元凄楚一笑：“自由？我还能有自由么，在这四方的天，待了那么多年，什么心酸苦楚都经历过。”

　　“其实我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在来姜国的路上自尽，或许我当初自尽了，如今也不会这样了。”

　　“你万不可这么说，人生在世能苟活几时，也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与其自己了解，倒不如让老天爷来断。”傅琼华尤是说。

　　赵元摇了摇首起身，对着贞妃又行了一礼，“桥归桥路归路，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不是？”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赵元，之后的日子里她一心礼佛不闻后宫事，直到赵元死讯传来。

　　她对着佛像呢喃了一番，“阿弥陀佛，你总算是解脱了。”

　　皇帝终究还是给了赵元皇后的谥号，傅琼华知道后叹息了一番，去找了沈英。

　　沈英也知道赵元的事，她没有丝毫怜惜，反倒是愠怒。

　　她这个皇后还活着，就又多了一位薨逝的皇后，这明摆着打了她们沈国公府的脸。

　　沈国公府也派人来对着她谩骂，多得是骂她无能，让沈国公府颜面尽失。

　　她生生的受着，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傅琼华知道她被辱骂，恼羞成怒的替她赶走了府里的人。

　　那一天，二人冰释前嫌，那时的她病弱的已经下不了床了，傅琼华伏在她身边，说：“阿英，真想回到从前。”

　　沈英淡淡笑说：“我们都长大了，回不去了。”

　　她也很怀念从前的沈英和傅琼华，而非如今的皇后与贞妃。

　　那时的她们，不谙世事，活的那么自在，与傅琼华一起的时候，她不用顾及琴棋书画，不用顾忌女诫女训，只有那时她才是沈英而不是如今人人称赞的沈皇后。

　　那是沈英和傅琼华最后一次见面，不久后沈英的身子撑不住了，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唤了自己唯一的女儿来，她握着元莘的手，呢喃着：“母后再也不能护着你了，你要小心。”

　　她不想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她的女儿如今也已为人妇，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可她还是担心，总担心她会受伤，像曾经的她一样、

　　元莘哭着应了，之后沈英就撒手去了。沈英死的那天傅琼华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但她见到了容贵妃。

　　傅琼华对着容贵妃说：“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容贵妃只是淡淡一笑，旋即反问：“你呢，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傅琼华摇首：“从未有过。”

　　容贵妃亦是长叹一声：“我何尝不是呢？”

　　三年后，容贵妃晋为皇贵妃，同年十月册封为皇后，傅琼华知道容贵妃成为皇后的消息时，已是年末，她对着皓月唏嘘不已。

　　曾经最不起眼的嫔妃，一朝成了皇后，倒是令人咋舌。

　　日子一晃又是十余年过去，元憧早已长大成人，皇帝封了他为齐王赐了一个宅院与他，元憧在那几年也娶了几房妻妾，日子倒也和美。

　　傅琼华知道自己的儿子日子平淡而又闲静，倒也心安了。

　　在傅琼华六十岁那年，她在睡梦中去世了。

　　临去前，她见到了沈英，还是少女时的她。

　　她喃喃着那句从未道出的话。

　　“沈英，我很高兴见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