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更》》步坎

7、第六章

　　八月的上海，到处弥漫着死气，血腥味钻进人鼻子里，让人冷得颤抖。第八团的士兵们，每人挂着五壶水，装着一袋压缩饼干，扛着一杆枪，不眠不休了五个日夜，彻底肃清了城内的日本武装，在有序地占领了部分主要建筑后，周敬琛才下令各连安排轮班休息，自己寻了个僻静处向上级发电报汇报战况。
　　不夜城，上海滩，从前周敬琛总觉得，不论世事如何纷扰，大上海总能独立之外，顾自繁华。现在他走在去自家工厂的路上，除了吃腐肉的野鸱“啊”“啊”嚎叫，就只剩下散落在空气里的飞烟。城中的活人像野鬼一样藏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战火过后的上海城不是冷清，是死寂。
　　早在一月之前，周敬琛就让父亲和兄长们去美国避难，曾经烜赫一时的周家工厂就像堆破铜烂铁一样瘫在上海的各个角落，周敬琛一个一个地去看，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看完工厂后带着满心的悲痛，又走回了军营。
　　简单休息之后，大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到周敬琛地耳朵里，等他走进去时李班长还没发现，骄傲地跟其他人说：“我老婆做的炒鸡那真是，那香味隔着十里都能闻到——”“是吗？”周敬琛笑着打断他，一群人见团长进来了立马起身行军礼，这时周敬琛才看见他们围在中间东西，一个锅，底下生着火，咕噜咕噜的好像要开锅了。
　　“你们偷着做什么呢？”周敬琛边说着边打开盖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白水煮鸡？”一群人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李班长走上前笑着说：“团长，这鸡是我们巡逻时捡的，这大伙苦了好几天了，开个荤。”周敬琛也能理解他们，并不计较，只是继续为难他们的厨艺：“可你们这个做法不是糟蹋了这只鸡吗？”其他人听他开起了玩笑，也都插科打诨地说：“哎呀团长，我们一群老爷们儿会做什么啊，也就生个火了。”
　　“怕被人分了，不敢找炊事班才对吧。”
　　“嘿嘿团长英明，等开锅了鸡腿都给您。”
　　“这不就开锅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周敬琛笑着说道：“行了，不逗你们了，给我碗鸡汤吧。”说完自己拿起桌上的碗盛了一勺汤，“嗯——闻着不错，你们快吃啊，别管我。”说完拿着鸡汤走到了门口。
　　大家都是饿了好几天的，看着团长悠哉享用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冲上前拿碗盛汤，一边咂么着一边回忆自家老婆的厨艺，不知谁先开了口，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周敬琛看着眼前的鸡汤，静静听着，嘴角轻轻翘起，眼尖的李班长看见了，用眼神示意周围人闭嘴，然后走到周敬琛身边，斟酌一番开口问道：“团长，那个——团长夫人厨艺怎么样啊？”
　　大家围在一起的欢悦气氛让周敬琛忘记了自己是身在军营的团长，乍一被问，竟真的认真回忆起齐珣的厨艺。他们在一起的那十几年俩人都没做过饭，不是吃食堂就是女佣做——哦不！周敬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帝大留学的一天，他忘了是因为什么，可能是期末考试压力太大了？总之他从早上开始就不想吃饭，对着食堂各式各样的东西发了好大一通牢骚，总结过来就是吃够了食堂，吃够了日本菜，齐珣一直笑着宽慰他，见他不想吃也不逼他，周敬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齐珣这一“善解人意”的举动更加窝火，他拒绝和齐珣说话，对齐珣的话也是爱搭不理，专注于复习。直到晚上，由于自己一口饭也没吃，齐珣再也不能善解人意地由着他了，软磨硬泡地求着他吃一口，周敬琛不理他只盯着书看。
　　余光里放在自己嘴边的那个勺子突然消失，“啪”地一下被摔进碗里，紧接着就是凳子脚磨过地板的刺耳声，齐珣走了，关门力道还不轻，那是齐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生气。
　　现在想想齐珣真是超好脾气，贴了一天的冷屁股晚上还能哄自己吃饭，就连生气也是不声不响。那时的自己心里更加难受却别扭地不去找他，躺在榻榻米上生自己的闷气。等玉儿回来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周敬琛想，怎么说呢，第一句先说“对不起”，对，然后……然后……他在脑袋里盘算的好好的，却不想自己睡过去了，他没能跟齐珣说对不起，反而是齐珣先跟自己说的话，“阿裕，阿裕，醒醒，醒醒阿裕。”
　　他慢慢睁开眼，脑子转过来后猛然回头，齐珣正端着饭盒蹲在他榻榻米旁，“玉儿，我——”剩的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米饭的香气慢慢飘进他鼻子里，周敬琛忍不住低头问道：“这是什么？”齐珣把饭盒往他面前一递：“不是吃够了日本菜，这是我给你做的上海菜。”“你做的？”周敬琛立马接过来，“米饭和……和……”周敬琛看着碗里的三文鱼片和绿菜叶子实在想不起能是哪道上海菜，还是齐珣提醒的他，“清蒸鲫鱼！当然没有鲫鱼，我用三文鱼片代替的。”
　　周敬琛嘴角一抽，并不急着吃，先笑着问他：“玉儿你上哪做的？”“学校食堂。我用美色贿赂了打饭大姐，她同意我用厨房做道菜。你快吃，这是我第一次做饭，我尝着味道还可以。”
　　周敬琛嘴角又抽抽，笑着吃了一口，瞬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了，偏偏齐珣看他的目光十分炽烈：“怎么样阿裕？是不是还可以？”
　　“嗯！”周敬琛笑着，还特意点了个头，终于鼓足勇气把那口东西咽了下去。
　　“觉得可以就赶紧吃完吧，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周敬琛觉得自己的嘴角要抽抽了，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吃一口，他把碗放下，握着齐珣的手诚恳的说道：“玉儿，对不起。我今天……抽风了！”说完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他本想亲完就走，可在俩人鼻尖要分开时，齐珣一手扣住他后脑，轻咬着他的唇舌，就势把他压回了榻榻米上，周敬琛摸着他脊背，老老实实地任他宰割，一直等他吻累了放开自己，他才抬头亲他的脸，“气消了？”
　　“没生你气，”齐珣说着，手摸上他瘪下去的肚子，“不折腾了，你先吃饭。”说完撑起身子就要离开。
　　周敬琛听到“吃饭”俩字，脑子都要抽抽了，他迅速扣住齐珣的腰，一个巧劲儿又把人压在身下，吻过唇舌又辗转到下巴、脸颊，咬着锁骨和喉结，慢慢往上，在他耳朵周围流连：“不用了玉儿，吃你就够了。”
　　一大群人看着团长对着一碗鸡汤深情脉脉地浅笑，鸡皮疙瘩都要铺满地了，一个没成家的小孩张口把周敬琛的思绪拉回了军营：“看来夫人的厨艺一定超棒，团长眼睛都直了！”旁边老兵抽了他后脑勺一下：“死孩子说什么呢，敢开团长玩笑。”周敬琛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得更深了，摇摇手里的鸡汤一饮而尽，那小兵就扯着嗓子喊到：“你干什么！人团长都没生气。话说团长，你脾气可真好，跟打仗时完全不一样。”
　　周敬琛刚把碗放下，闻言动作一顿，看着那个小兵问他：“那我打仗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很厉害，让人不敢靠近。现在就是，很温柔。”
　　“哈，你还是第一个说我温柔的。以前和我爱人在一起时，周围人总说我易怒暴躁，让我跟我爱人多学学。”
　　“啊？不可能吧？”
　　“我爱人脾气好，特别好，我们在一起十来年了，他好像就生过一次气。现在想想，我是越来越像他了。”周敬琛想着齐珣，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浅笑，连步子都轻了，小兵看他这样，胆子更大了，又问：“那团长你爱人长什么样儿啊？是不是特别好看？”
　　“那当然了。”
　　“那团长——”
　　“好了——”周敬琛已经走出了大营，“别打听我爱人了，你们吃完收拾好了，抓紧时间休息，这仗还没真正开始呢，走了。”
　　没有媳妇的小兵目送着团长离开，嘴里喃喃道：“啊——这人的性子也会变啊？”
　　在一起的那十二年从没人说我像你，没想到分开的五年里竟然慢慢像你。真的是像吗？不过是太想你，总让心里的那个你，不经意的出来而已。

　　九月，哈尔滨的清晨带着凉气，和医院的消毒水混在一起，让人发冷。昨天晚上警卫处来报说昏迷半月有余的鹞鹰醒了，第二天一早，齐珣就带着映莲做的稀粥来看他。警卫处对鹞鹰十分重视，病房门口派的日本兵把手，齐珣把证件给他们看过后才得以进去。门一关上，齐珣就放轻脚步竖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大概来了两个人，他用手一指门给鹞鹰示意，然后扮起铃木月成的角色，笑着和他打招呼：“鹞、鹰，你好啊，在下铃木月成，满洲军事部情报处处长，之前我的同事多有冒犯，望您见谅。在下听说你醒了，立刻让下人准备了点粥。”齐珣说着打开手里的食盒，用勺子慢慢搅了几下，端到鹞鹰面前，“您刚醒，喝点粥最好了。”
　　鹞鹰气得浑身颤抖，只可惜自己没有力气把眼前的粥推洒到那人的身上，嘴里发干，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出一个“滚”字，沙哑低沉，压着怒气，一时连齐珣都无法分辨他是装的还是真气的。
　　“齐珣，你可真是日本人的一条好狗！”
　　齐珣嘴上还挂着笑，慢慢起身把粥放在桌上，看着他浑身颤抖的身体，突然笑出了声，“鹞鹰先生，此话怎讲？我父亲是日本人，我自然也是日本人，不过是在中国长大罢了，你怎么能这样形容我。”
　　他俯视着病床上的人，看他用尽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着他，一上一下的是他发报的习惯：雏菊同志，没时间解释太多。
　　“滚，日本人，拿着你的粥滚！”声音哑的让人几乎听不清，齐珣压住心底的情绪为他倒了一杯水：“鹞鹰先生，骂我之前，清清嗓子。”说完把水送到他嘴边，鹞鹰只喝了一口，就闭紧嘴巴，任由齐珣把剩的水倒完。
　　看着他颈边湿透的衣服，齐珣又笑着说：“鹞鹰先生，水我给你了，接下来我们说些正事。”他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又坐了回去，目光移向鹞鹰微微翘起右手食指，他问了第一个问题：“鹞鹰先生，祥和街的那个联络点三个多月前就暴露了，你也逃跑了，怎么又突然，自投罗网？”
　　党国要启动“黄盖计划”，用哈尔滨内一整条的联络线，助你打入关东军乃至日本参谋本部。
　　“鹞鹰先生，这可是最简单的问题，你连这个都不说恐怕很不利于我们接下来的谈话。”
　　五年来党国很少用你，不是不信，而是为了你的安全，为了“黄盖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齐珣握紧拳头，压住喉间的酸涩，继续用之前的口吻对他说：“那我们换个你能说的鹞鹰先生，既然是有备而来，这次被抓后，你打算供什么呢？”
　　鹞鹰动作一停，进而带着轻蔑的眼神看向齐珣，“我会供出你——铃木月成，是，我是自投罗网，有备而来，铃木月成，你不想做中国人，那让我们看看，日本人要不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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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倾尽所有的脑细胞写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