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杉禾

5、村里的人们

　　将军回到天宫时，是第二日的早上，天门其实并不是一扇门，而是一片很大的墓地，里面据说深埋着曾与天帝并肩杀敌的战友们或是那些为安定天下鞠躬尽瘁的的伟大人物。
　　只是这些墓上都不刻名字，天帝说，还死者以安宁，众神记得天门里面的人，不是要记住他们的名字，而是要让自己成为他们。
　　天门没有其他人，而将军第一次耗费他迄今为止最长的时间去走这道天门，他很认真的一个碑一个碑的看了过去，他在三个墓碑前停留了很久，他觉得这三人的气息都很熟悉，是他的族人，可这里面没有怀夜。
　　将军说不清楚原因，只是觉得如果里面有怀夜，他一定能知道。
　　天门之后，又是一片长廊，而王奇便守在长廊尽头。
　　将军再见到王奇时，他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冰冷的石台上仰望天空，将军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攻击过去，而是十分普通的走了过去。
　　“我就说嘛！”将军不过才靠近了一点儿，王奇就猛拍了一下石台坐了起来，因为太过用力，石台都裂开了一条缝“我就说这次不行吧，你瞧瞧啥都没找着吧！”
　　将军看了看他，正打算开口，王奇抬手道：“你别说了我都懂，兄弟也知道你不好过，可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儿，失去那段记忆说不准就是上天的选择呢，没关系，兄弟陪着你！”
　　“头儿，发生什么事了！”远处跑来两个小兵，气喘吁吁，“我们听到一声巨响！”
　　“没事儿，一惊一乍的，我跟天乾逗着玩呢，赶紧滚赶紧滚！”王奇作势要踹，两小兵立马一溜烟的跑走了，别看王奇这般暴躁，御下的本事倒是很有一套，天兵门都很尊敬服从他。
　　王奇看那两小子跑远了，开口道：“哎我们说哪儿了？哦对！你别担心，这都不是事儿，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将军只是静静看着他，待他不说话了才道：“说完了？”
　　王奇点点头，将军道：“我其实是有些事想要问你。”
　　“问什么？”王奇站的笔笔直直的，就差指天发誓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问当年白泽之乱，北海帅兵攻入天宫的那件事。”
　　“哦那件事啊。”王奇懒散下来，脚也岔开来，“你不是都听说过了吗，就是她偷偷带兵入得天宫，妄图染指天帝之位啊。”
　　将军等他说完，又等了等，然后问：“那怀夜呢，南疆呢？”
　　王奇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当年怀夜和南疆也上了天宫，参与了那场宫变。”
　　王奇呐呐道：“那，那又怎么样呢？”
　　“可你在讲那件事时，从来没有提过这两个名字。”
　　这一次王奇停顿了很久，然后垂着眼睛道：“我承认，我没有告诉你，北海其实是你们一起杀死的，你、怀夜还有南疆，只是这件事，天帝不许我们提起。”
　　“那你为何不说？”将军想，王奇这样的人，心思纯正，倘若知道了什么，既然事关于他，理应是并不惧怕那天帝所谓禁令。
　　“这……其实那日我不在天宫，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只是他们终究都是你的族人。”王奇终于抬起头来盯着将军的眼睛道，“白泽一族也曾是很繁盛的种族，只是经历了那场劫难后，人丁凋零，如今只剩你一个了，我怕你难过。”
　　将军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这么说，北海、怀夜、南疆都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是。”
　　原来只是这样吗，那些过往的人，真就已经死了，包括怀夜？
　　将军的心刺痛了一下：“可是北海领白泽一族偷上天宫这事，既然怀夜和南疆都发现了她的野心，为何不立刻阻止，反而要等她浩浩汤汤上得天宫，才姗姗来迟呢？”
　　这个问题王奇回答不上来，将军摆摆手道：“我一直觉得你们是有事瞒我的，现在更发觉，有很多事情是说不通的。”
　　王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咽了回去。
　　将军道：“其实这一次，我能感觉到我在一步一步的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然后将军没有说再见，而是挥了挥手。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王奇忽然道，将军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将军刚走，司命那里便来了个客人，司命看着不停走来走去出奇焦躁的王奇打了个哈欠，王奇抓耳挠腮道：“怎么办呢？他好像已经知道什么了，他竟然提了‘南疆’这个名字！”
　　司命半眯着眼躺在线上听他絮絮叨叨了半天才道：“我早就告诉你，他终归要知道的，这是他的命。”
　　王奇猛然一个转身，紧盯司命：“这次你看到了什么？”
　　司命站起来，舞动双手，无数星辰便在她身前变换交错，王奇等的不耐，走过去提醒道：“阿辰，到底如何？”
　　司命不加理会，在王奇终于要炸毛的时候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于黑夜中她睁开双眼，那双眼睛竟是淡金色的，同夜空中的星辰一样，她眼中光辉闪烁片刻，又懒洋洋垂下眼睛，慢悠悠道：“我看到了无数可能。”
　　王奇赶紧问：“哪些可能？”
　　司命朝着他的方向似笑非笑，然后道：“无论哪种可能他都会得到他所想要的答案……”
　　王奇瞪大双眼，心灰意冷，司命缓缓接着道：“不过也会有不错的结局。”
　　王奇满怀希望，司命粲然一笑：“在那十多个结局里，只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王奇感觉世界崩塌，简直要痛哭流涕的发出怒号了：“你以后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司命回到她的线床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现在，你可以开始祈祷了。”
　　“祈祷有用吗？”王奇踢了踢脚，闷声道。
　　“没有。”司命打了个哈欠，“但可以让你好受点儿。”
　　王奇垂下头去，叹道：“那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司命很久都没有回答，就在王奇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听到司命如同梦呓一般轻声道：“这已经是正确的时间了。”
　　将军后来又问了些人，得到的回答却如出一辙，都说没听说“南疆”这个名字，并一口咬定当日白泽之乱时只知道有北海和怀夜。
　　可将军觉得王奇是不会骗他的，那么大约，这个名字是要被抹去的名字。
　　将军又回到了那个无名村庄，他起先以为那个无名村落很难找，明明周边都是荒芜的景色，也没有路标，应该很容易迷路的才是，可他却轻易的找到了那个村子，当然也看到了系在门口的那头驴。
　　驴子本来懒懒打着盹，似乎感觉到了将军，十分机灵的转身看去，将军靠近之后还无比兴奋的拱了拱，摇了摇尾巴，然后到处嗅了嗅，似乎满怀期待，将军看了看地上凌乱不堪的稻草，将之前在村落里买的豆饼拿出了几个喂给它，于是这头驴的尾巴摇的更欢了，将军要走时更是百般不情愿，将军无法，又给它留了两个豆饼，有那么一瞬间，将军都要以为它要汪汪叫起来了。这么想来，客栈里那条黄狗，真算不得一条好狗。
　　将军笑了笑，这一次，他是以坦然自若的心情进入村子的，不是那种为了一定要找到什么的急切。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那就像是回家一样。
　　而回家是不需要理由的。
　　将军进入村庄，那个老婆婆还是站在门口，一看到将军，就仿若没见过他那样佝偻蹒跚的走过来：“年轻人，你见过我儿子吗？”
　　将军自然没有见过，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儿子长得什么样子，但他扶住了她，认真听完了她的话，最后抱歉的直视着阿婆的眼睛道：“对不起，我没见过。”
　　老婆婆很失望，连脸上的皱纹都更深了些，一瘸一拐的走回了村边继续张望。
　　将军这才注意到，她的脚似乎有些变形，她蹒跚走路，也许不止是因为年纪。
　　将军于是走过去搀住她道：“阿婆，你休息一下吧？”
　　老婆婆却只是盯着他看了看，又道：“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儿子？他很乖也很孝顺。”
　　将军没有办法，他带不走这个老人，真正能让她从村口离开的，只有她的儿子。
　　将军再往里走，又看到了长风，他还是扒在空无一人的酒馆门口，这回将军听到了他的低喃：“司锦……你什么时候回来……”
　　将军再往里走，这次他在街角驻足了一会儿，结果有两个孩子嬉戏着撞了过来，是月牙儿和潮汐。
　　潮汐很不好意思，低着头绞着衣服，月牙儿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做了错事，就得说对不起的。”
　　“对不起。”潮汐嗫嚅道着，而月牙儿也跟着大声道了句对不起。
　　虽说潮汐这声道歉是月牙儿教的，但此刻这位年纪尚小的哥哥盯着将军的眼神却极其的不友善，似乎将军不接受的下一刻他便会为了维护弟弟而扑上来咬将军一口。
　　将军大度的笑了笑，跟着揉了揉月牙儿的脑袋，把小孩儿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让人眼神又更凶了一些后，才道：“没有关系的。”
　　大概是将军太过和善，潮汐仰起头来，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孩童才会有的天真表情，问：“大哥哥，我们的爹娘和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将军抿唇不语，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没等将军开口，月牙儿便把他拉过来道：“你别问了，每次你提这个，怀夜哥哥的脸色就很不好。”
　　“哦。”小孩儿就是这样，念头变的极快，是以潮汐转而又拉着将军衣角道：“那大哥哥跟我们去钓鱼吧。”
　　月牙儿瞪了他一眼道：“你都多大了还撒娇，走，哥陪你去。”
　　两个小孩很快就跑远了，将军被留在了原地，他摇头笑笑，继续往里走。
　　快到客栈的时候，他看到一位少妇在家门口晾衣服，头上戴着一块花色方巾，只是看上去愁眉不展的，还自言自语着：“哎，我家那口子啥时候回来呢？还说要回来吃晚饭呢，莫不是生气跑了？可我也没有很凶呀。”她抬头看到将军，眸光一亮，“哎，这位小哥，你来评评理！”
　　将军耐着性子听这秀美率直的女子如同倒豆子一般将她同她丈夫的细碎往事诉说了一通，在对方又要从两人儿时的初遇说起时终于觅着机会拔腿就跑，等将军回到客栈门口，已经是晚上了。
　　店主自然还是坐在门口，将军走过一地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花田，那片花田里的花朵仍旧还是花苞，也不知何时才会真正开出花来，看来就像是镶上去的一样，可这花确然是真的，将军看到过它的纹路，摸上去也能感受到花瓣绵软湿润的质感，这片花田就如同被定格了时间了一般，永远保持着花开前的那一刻。
　　将军走到客栈门口，韩澹正在里面讲着故事，依旧只有思淼和黎清在听着，店主表情冷漠，看都没看将军一眼，阿南在他旁边，依旧是温和的面孔。
　　黄狗还在他们脚边，将军弯腰拿出一块豆饼扔给它，黄狗闻了闻，然后舔了舔，继而颇嫌弃的扭过了头。
　　将军早就猜到了它这个反应，他停在店主身旁，开口道：“下一次，我也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店主道哼：“可我不想讲。”将军不以为意，踏入客栈。
　　将军后脚刚迈入客栈，那黄狗就立马竖起耳朵叼起那只豆饼，啊呜一口吃进了肚里，然后贼兮兮的回头看了眼将军，见将军毫无反应，才继续懒洋洋趴回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