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赋》在清

13、第 13 章

　　阳步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跑这来了？这几年没长个儿啊。”
　　阳步不高兴地挪到母亲身旁。
　　“孩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别老损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我就是散散心。”
　　“是不是你收的徒弟不懂事？”
　　“没有比他更懂事的徒弟了。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苍休那样。”

　　母亲欣慰地笑了，“怎么说话呢。当初你不是还一千个不情愿吗？”
　　阳步感慨道：“要不是乔妹，我就要错过了。”

　　听到阳步说当年找到乔霜、目睹他右手灵脉被挑断的少年就是悬雪时，阳步父母唏嘘不已。

　　阳步的右手再也不能给武器输送灵力，他的剑式也无法发挥出在灵者手上该有的威力。那时候的医者安尘竭尽全力也只能让他的右手行动自如。

　　阳步父母是为数不多知道她当年修复了尧信灵脉的人，便问她为何区区一根灵脉都不能恢复。安尘只言那次挑断的人也是她，她知道分寸，故能，而阳步这一遭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阳步难以置信，原以为这就是比以前除妖的伤重那么一点而已。

　　他们没有对外透露任何实情，只说阳步闭关。不只是做父母的怕丢脸，而是太多人巴不得别人从神坛跌入泥里，再踩上几脚。他们怕阳步更加一蹶不起。

　　阳步只有两个选择，离开宗门，从此做个普通人，忍受落差和嘲讽。或者，左手使剑，重新来过。毕竟他的灵力尚在，底子也在。但若出关后比出关前更弱，免不了一些人能猜到什么。

　　傲气到骨子里的人，怎么肯选择前者。但后者谈何容易？
　　十七岁的阳步将自己锁在屋内，不亮灯，也不进食粮，三日后，阳步父母强行闯入，他们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屋内一切能砸碎的都碎了，阳步的身体上满是新旧划痕。

　　护送他闭关后，阳步父母便继续执行长期任务，守着阳步的只有乔霜了。宗主派人劝过乔霜下山等待阳步出关，但她坚持等他出关。

　　那时候真心待阳步的人，只剩乔霜一人，也所幸还有乔霜。

　　三年后阳步出关，并且从此左手执剑。
　　外人不知道实情，只觉得他脑子被驴踢了，而他自是不去理会，也变得更孤傲了。

　　看着面前的阳步重新敞开心扉，他们甚是欣慰。

　　“对了，这次回来想问一下他们父亲的事，你们认识策阑吗？”
　　父母大惊失色，“策阑师弟？”
　　“你徒弟是他的孩子？”

　　他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一层关系。
　　父母告诉他，他们三人当年保护灵木不力，灵木被摧毁。策阑主动请求离开宗门谢罪，他们俩则被派遣执行长期任务赎罪。
　　说是赎罪，可灵木乃灵者之源，此罪如何能恕？若非宗主痛失爱女，不愿徒弟再有三长两短，此事怎会轻易翻篇？

　　但摧毁灵木者没得到灵木种子，不甘于此，几年后卷土重来，欲先从失去庇护的策阑下手，缠斗数日后，他们二人在返宗途中恰巧遇到被困的策阑。虽然当年摧毁灵木的都是妖怪，但那一次他们的对手中不乏入魔的灵者。他们三人合力才勉强突出重围。
　　找到落脚处后，他们本以为策阑伤势不重，取药的路上还碰上心魔初现的苍休。可等他们处理完回来，一切已迟。

　　他们也想过替策阑照顾他的家眷，但他们自己本就常年处在危险之地，于是打算赎完罪再安置他的家人。不料后来再寻不着他们踪迹，竟是被阳步遇见了。

　　“他们近况如何？”
　　“拂瑕和我性子不和，早就另拜浮瑾为师了，现在他们成亲了。”
　　父亲挑眉：“这成何体统？”
　　母亲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他们年龄相差不大，浮瑾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阳步将茶饮尽，“所以师徒之间，是容许有其他感情的？”

　　母亲笑着再斟一杯给他，“只要心意相通，什么都不是问题。如果你遇到了心悦的女子，娘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的。”

　　阳步拧着眉，不假思索道：“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而且照这么说，性别也应该不是问题了？”
　　阳步父母面面相觑。“莫非你另一个徒弟……”
　　阳步忙摆手：“没，我就是随口一说，他和乔妹在一起了。我只是觉得近来见的事情多了，这种事应该也没那么难接受吧？”

　　母亲面露难色，“倒不是说不能接受……”
　　“你能见过多少事？”
　　阳步眯起眼观察他们的神情，轻描淡写道：“我只是想起了拒绝千曲时说的话。”

　　父亲勃然大怒：“你还有脸提？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了男子，除非你不想要这条腿了！”
　　母亲握住他的手腕，认真地看着他：“别人怎么样我们管不着，但是你不行。”
　　阳步别过头，心里发麻，“那是我胡扯的一个借口罢了。你们不必这么……”
　　“你自己觉得好玩，你知不知道我们当年费了多大劲给你压下去？”
　　“你难道忘了那些人是怎么看你的？”

　　阳步面色一沉，“他们的狗眼，我管不着。但他们确实应该闭嘴。”当年他的确考虑欠周，才会认为那是能够不伤害千曲的借口。但伤害千曲的真的是他吗？
　　父亲横眉斥道：“怎么说话的？既然连这点事都受不起，就不要落人话柄。”

　　他愤而起身，“我的私事，别人凭什么指手画脚？”黏糊恶心、摆脱不掉的感觉卷土重来，试图再次将他拽入泥沼，而他眼前的至亲仍然助纣为虐。
　　母亲察觉到端倪，惊忧不已：“难道你真的……是不是别人觉得你格格不入，你就偏要当个异类给他们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阳步一字一顿，抬手挡下了父亲的耳光。
　　“好小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的人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由不得你荒唐！”

　　所以就算他无需参加考核，也必须在十四岁之前筑基，二十岁之前结丹。就算父母已经是宗主的弟子，他的身份地位仍然不够高，他还是必须接受父母帮他定下的婚约。就算他不是最后的继承人，他也应该安分完成“本职”。
　　他就这么晃过了二十六载，到头来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荒唐？难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人生？

　　“我说了，那只是疯话。你们儿子好歹也喜欢过千曲，正常得很，不劳费心。”他摔门离开。没走出多远，他便被十来只妖围困，无怪乎这里需要他父母长期滞留。

　　喜欢过吗？正常吗？
　　他不知道。
　　不重要了。

　　“你就是阳步，我的内人？”
　　“滚。”他对千曲的初印象一点也不好。
　　“听说你是近来最有天赋的人，如果你能助我结丹，我便将医者的秘密告诉你如何？”
　　“没兴趣。你要修为又有何用？”
　　“你不是怕我抢走宗主之位吧？”
　　“区区医者居然也对宗主之位感兴趣？你的母亲难道没有教你……”
　　“历代医者无法突破，不代表我不行。真没想到你也和他们一般无趣，你准备当上宗主，难不成只是父母的意思？”
　　“不。”不全然。“历代宗主歼灭不了的妖界，由我来了结。”
　　“有点意思。”她一挥手，和他一样的红色灵力将信纸燃尽。
　　隐隐瞥见的“休”字，他差点当场把千曲打趴。

　　“你不捣鼓你的药，跟着我练个什么劲儿？”
　　“那些玩意太简单了。倒是你，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修炼？”
　　“我为什么要和废物待在一起？”
　　“受排挤了？你不会是要哭鼻子吧？”
　　“嘁。”如果不是顾忌父母，他定会让她后悔自己的出言不逊。“怎么可能？你若是闲得无聊，琴棋书画，总有你该学的。”
　　“你怎么不学？”
　　“你与我怎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若哪天你不想当宗主了，我不介意接手。”
　　“你有这能耐？”
　　“只要你能当上，我就可以。”
　　“你想当宗主做什么？”
　　“就不能和你一样吗？”
　　“……你根本就不像一个女子。”
　　“呵，等我取代了你，就再也不会有这种无聊的说法了。”

　　在他闭关前一天，千曲破门而入，“你解除了婚约？为什么？”
　　“我当不了宗主了，你跟着我也没用。”
　　“你是不想当了，还是想摆脱我？”
　　“我不讨厌你，但也不喜欢。” 自己前途未卜，不可能还耗着人家。而且此话不假。
　　“你喜欢小家碧玉不成？你觉得我会相信？”
　　“不。”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但千曲确实过于强势了。
　　以至于最后他被猝不及防地按下了头，嘴唇撞到冰凉柔软的事物，惊诧过后，到底不为所动。大概那时的他一心只想恢复身手，也确实不知道心动为何物。
　　果然还是说清楚为是。既要断得彻底，也不能伤她自尊。
　　“我对女子没有感觉。”

　　“你可别后悔。”

　　当晚，他便从父母的责罚中得知了宗门“私下”的传言：
　　“千曲倒贴不成，把阳步逼成断袖了。”
　　“医者的传人向来循规蹈矩，不知到了这代怎么就……”
　　“没准是阳步教了她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不过成了最年轻的结丹灵者后，不再需要巴结人家关系，便一脚踢开了。”
　　“我要是有这样的资本，也绝对休了那男人婆。”
　　父母没告诉他的是：如果他们真的有一个断袖儿子，他们会蒙羞一世。
　　次日入关前，又得知千曲离开了宗门，不知所踪。
　　他们两家因此交恶，但不久后，千曲的父母也毅然离开。

　　待他出关，医者已是羽檩了。当年事无人再提，不过有意无意的避讳、奚落的目光，他也渐渐熟视无睹了。
　　出关那天他路过千曲空荡的住处，才想起摘下佩戴已久的血色指环。对戒的另一只本来应在他成婚之日交给千曲，眼下他也没有佩戴的必要了。

　　说来收悬雪拂瑕为徒也恰是那一年，走到如今，真可谓命运弄人。

　　腰斩了最后一只妖怪，他才感觉到右肩胛的火辣刺痛，恍然发觉自己的右侧已经无人相守了。
　　被跟在身后的父亲指责疏于修炼时，他也疲于回话了。
　　之后他一直与他们错开时间出行，独自在附近斩妖，累了就回来休息，日复一日。偶尔他们问起宗内的谁，他就提一嘴，但是不再主动和他们说话。
　　他们只觉得头疼，阳步仿佛又回到那个性格古怪的孩子模样，只是多了些他们无从知道的麻烦心事，也更顽劣固执。

　　一次他睡到了天黑，头发也没梳，揉着眼睛便要去找难得失职没有叫醒他的小子，一开门被寒风糊了一脸沙。
　　是了，酒这种东西，也消失在他的生活很久了。
　　他在屋内呆坐了很久，才想起来，还没将策阑的事告知悬雪。

　　收到信后，悬雪久久不能平复。他摸不透阳步离开的原因，也没想到阳步会写信回来。但是平白直序的语气和内容让他更加沉重。
　　他确实记得，父亲来接他们时在门前斩杀的分明是妖怪——看不清面貌，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全身都藏在黑雾之中——但是过招时分明有不同的灵力交锋。

　　如果他们就是苍休所说的，其他有心魔的灵者，并且与妖魔勾结，潜伏在宗门中，他们周围……
　　悬雪现在夜不能眠。偏偏和阳步只能飞鸽传书，太过漫长。而拂瑕，他打算弄清楚了再告知他，避免他冲动行事。最后只想到询问宗主这一条途径。若真如此，须得彻查宗内叛徒。他一刻也不能与杀父仇人共事。

　　次日清晨，他在路上碰到了从长老住所返回的苍休，苍休刚听他说了个大概，便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轻易告诉别人，还毫无防备，不要命了？”
　　悬雪好气又好笑，问他：“那我要怎么做？”
　　“宗主知道的不会比你少，轮不到你处理。”

　　看着那双冰冷不带情绪的眸子，悬雪的头脑慢慢清醒过来。宗主闭关，不一定会见他。如果他遇到的不是苍休而是叛徒本人，还真说不准会怎样。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静观其变。”

　　……他算是能体会当初苍休的心情了。说着容易，可苍休确实是那样做的。

　　“你的仇人为何会变成妖？难道有恶念之人都会如此吗？”
　　见苍休摇头，悬雪便以为他不知道，打算回头问问阳步如何得到打破宵禁者的名单，然后借夜间任务为由，在不破坏宗规的情况下暗中跟踪。

　　于是他改变方向，扫视近期任务，随便领了几个，带着苍休下山，沿路给他买了些小吃，聊表谢意。苍休反正闲来无事，也没有阳步盯着他，便开始跟着悬雪一起行动，但是基本上不用出手，只是旁观，有一次甚至连黑猫也跟了过来。

　　“你怎么把小黑带来了？伤到它怎么办？”
　　“它不叫小黑。我在。”
　　“那叫什么？”
　　苍休想了一会儿，黑色灵力在树干上写了一个方正而刻板的字。

　　悬雪笑道：“你是在捉弄我吗？”蹲下伸出手对着黑猫唤道：“玄，过来。”本想借黑猫的不理睬打击苍休，没想到这猫乖过了头，听话地过来了。
　　鲜有表情的苍休不禁微微抿唇，可惜悬雪的视线停留在黑猫，错过了这个难得笨拙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空闲时悬雪总是晃神，虽然目前没出问题，但苍休清楚觉得这个状态不对劲。
　　于是他把黑猫抢回来，直直地盯着悬雪。悬雪也跟着回神，和他四目相视，最后若无其事一笑，继续下一个任务。

　　阳步的回信中只道破宵禁的人太多，让他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同时授他清心咒——他和父母近来琢磨出能压制心魔的方法，以防万一。

　　悬雪收好信纸长叹，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过相处下来，悬雪真的觉得阳步仍是多虑了。撇开苍休自幼对仇敌的恨意不谈，悬雪觉得鲜有比他心思更单纯的人，很难想象他还会有什么心魔。

　　但事实上，单纯的只悬雪一人罢了。

　　苍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父亲之事？”
　　“这么说应该是我做的，那人和我交过手，留下是隐患。”
　　“……”
　　“教过你的应该没忘，你也明白把事情告诉他没有好处。倒是不曾听你讲过自己父亲的事呢。”
　　苍休不假思索道：“我没有。”
　　“连那两个字都不愿说出口吗？你只记恨他是妖怪，却不曾想过，他和你一样别无选择。
　　“与我何干？”
　　“呵，你的感情可真用在了好地方，别最后落得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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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低能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