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98、第九十八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多，殷长离简直感觉自己要累死在启宁城。
　　书院外观的改建是小事，重点在于书院的架构设置。

　　虽说定国与藏月城同根同源，都是儒学的底子，但两方思想还是略有差异。定国权贵们重道、重术，而藏月城偏向于普惠众生、施行仁道。所以，只是儒学方面老师的甄选就已经耗费无数心力——毕竟同样的书，不同的老师能讲出不同的道理，最后形成不同的结果，在殷长离看来，选择何种书目是小节，选择怎样的讲授人才是要紧的。

　　除此之外，还要开设其他技艺之学。专门精通此道的士族很少，擅长此道的往往是民间工匠，如何将这些人选出来，又制定何等的机制叫启宁城的学子能够甘愿向学，更是一项大工程。
　　查看送来的如雪花般多的消息，归纳整合，揣度人心找准命脉，更有不少人需要殷长离亲自去费心斡旋、调和，殷长离感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累，简直身心具乏。

　　场地、人员齐备，四月初孟绍御笔亲书“藏月书院”，由内府制成匾额挂在了书院的门楣上，还亲自撰写了一篇建书院向天下劝学的文章刻成石碑昭告天下。天子大笔一挥，天下之人自然知晓其中利害，世家大族为一探究竟，更为向天子表忠心，只好主动让自家子弟来入学，普通贫家子弟更是争先恐来想要凭自身本事获得进入书院的机会。

　　各门类都有实心用事、可信可靠的负责人，殷长离等书院正常运转了几日，便悄然离开启宁城。
　　多年的处事经验让殷长离淡然得很：要有什么差池，自己在不在都会有，等事情出了再解决吧！

　　出了启宁城，殷长离没急着回藏月城，却往东去了临高，自临高登船从芙蓉江顺流而下，不几日便到了河源城。
　　河源城身处腹地，先前桓国破灭之乱并未波及到这里，北面的邻居定国也无暇顾及此处，故而城中百姓倒是一派怡然安乐。

　　想到几年前为城中商队被劫，他与三师兄一起剿匪遇到的宋鸿声，他也是书院出身，既到此间便也顺道去看看。宋鸿声如今已升任奇台县县令，见殷长离偶然路过还记得自己，更是感动，苦留一日尽了地主之谊才放他离开。

　　从奇台县往南不多远，便进入雷门境内。从前殷长离也常走这条路，毕竟当年从北边、东边来的货物皆是走水路到河源城，再从河源城走陆路经过雷门郡回到藏月城。只是近几年战事频频、匪患严重，才多用海船，少走陆路。

　　一路耽搁，到达青川县已是四月下旬。
　　正值初夏时间，天气不热，山中春花虽谢但望去满眼青翠，郁郁苍苍令人心中顿觉舒畅。
　　由长岭、黑星镇一路走来，听闻了两地山匪、村民的情况，殷长离对傅辰安与方靖他们的行动很满意。
　　到县城时已是午后，听闻傅辰安去了县西北的郭镇，便停下等他。

　　此地两处重要匪患已经初步清除，其余大大小小十余股势力还得花些时间肃清，见大局已定，殷长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先前只是担心方靖他们一群书院学生太年轻，怕办事不牢，如今是彻底放心下来。

　　连日赶路，确实困乏，见一时等不来人，殷长离索性先去睡觉。
　　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了。听见外面静悄悄的，已不知是什么辰光。
　　殷长离一抬胳膊想要起身，却碰到了一片温热的肌肤。

　　傅辰安似是从睡梦中醒来：“你醒了？是要起来吗？”
　　殷长离愣住，没有再动，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辰安彻底清醒过来，懊恼道：“我想让你多睡会儿，怎么我自己也睡死了？你是饿醒的吧？”

　　不用看也知道现在早已是半夜，傅辰安起来点燃灯。
　　殷长离却不起身：“你不要折腾，我一会儿就睡了。”
　　“晚饭都没吃睡到现在，一时半会哪能立时入睡？你等着，吃点东西再睡。”说着，傅辰安便举着灯出去。

　　没过多少时候，他便又回来，一手依旧举着灯，一手端着碗鸡汤面。
　　本不觉着饿，一闻到鸡汤的香味，殷长离顿时忍不住了。起来接过面，面条清爽，上面放着一点鸡肉丝，又点缀着绿油油的葱花，青白分明很是诱人。

　　面不多，喝完汤也只够半饱，不过于深夜里倒是正合适。
　　“不觉得撑吧？要不接着睡？”傅辰安将碗筷收拾出去，又开窗散散味道。
　　凉爽夜风穿窗而入，殷长离觉得整个人都很精神。

　　“陪我说会话。”殷长离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打量他，对方也在看他，目光遇上，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殷长离先错开目光，问道：“六角寨情况怎样？”

　　“那边大小匪寨太多，又很分散，恐怕还得几个月才能清剿干净。你不用操心这些，有黑星镇和长岭镇做样子，其余的不足为虑，只是耗点时间磨一磨。”

　　“嗯。你没受伤吧？”
　　“几个山匪哪里能伤到我？”傅辰安却走近几步搂住他的腰身，“倒是你，清减不少。你这眼下尽是乌黑，一定是没时间睡觉，你还是早点睡吧。”

　　殷长离叹道：“再忙也不至于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只是心中大事小事一堆堆，睡下了也睡不踏实。”

　　以前藏月城忙起来事也多，但殷长离从未因此而失眠过，细想起来不外乎是城中之事皆在云海楼掌控之内，实在没什么值得忧心的。而这次去启宁城，不可掌控的事太多了，殷长离不得不时刻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来思虑，久而久之便夜夜难以安眠。

　　傅辰安眼中尽是心疼。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安置在床上，自己也上来搂住他。
　　“你要睡不着我给你讲讲最近遇到的趣事吧。”

　　“有一天村里有人挖竹鼠，你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害人，上好一片竹林，只要它在里面安了家，不要多少功夫便能将下面的竹根都挖空，竹子能死一大片。沈小鱼他们几个云阳来的嘛，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也跟着去帮忙。你不知道那竹鼠，太能挖洞了，简直比狡兔三窟还厉害，挖破三四条岔道才最终堵住它，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在那往前挖洞呢！是沈小鱼挖到的，他正要下手去捉，村民却告诉他竹鼠很凶，大门牙一口下去能咬断手掌。小鱼这不禁吓的，猛地一缩手脚下一慌踩到了锄头，一锄把过来就敲在他鼻梁上，顿时鼻血长流……”

　　“哈哈。”
　　“沈小鱼下意识拿手去摸鼻子，又沾了一手血。不知谁在一旁喊，‘不得了了，竹鼠咬断人手掌啦’，沈小鱼便被人七手八脚从竹鼠洞里拽出来去寻郎中。沈小鱼刚想开口说没事，就见鲜血从嘴里流出来，他话都说不清楚了。把大伙儿都吓死，原来是他不止被打到鼻子，还敲到牙齿咬住了舌头……”

　　“怎么，你也在场？说的跟你亲眼见了一样。”
　　“我怎么会跑去看人挖竹鼠，都是同去的小子传的。你别不信，明天你听他说话就知道了，现在还是个大舌头说不清楚话！估计是那一口咬得太狠，说实话，我想想都疼。”

　　“我跟你讲，还有更好笑的。有一天……”
　　这天晚上，殷长离是在他的故事里睡着的。许是睡前听到的故事太过轻松好笑，这一觉倒是睡的十分踏实。

　　难得一夜安眠，但第二天一早却准时醒来，殷长离也觉得愁人。
　　走出门外，没看见傅辰安，倒先瞧见了傅家那俩小孩。

　　“大哥哥！大哥哥！”俩小孩似乎是专门等他，高高兴兴扑过来见礼，像是雀儿归巢似的。
　　殷长离一惊：“你们怎么在这里？”
　　澈儿抢先说道：“我们求了小叔来的！听说他们在这里做大事，我们也想来看看！”
　　弟弟立刻拆台：“哥哥你撒谎！是小叔叫哥哥们把我们带来的！”
　　他口中的“哥哥”应该是说上院来实修的学生。

　　“大哥哥，你跟小叔说说，我不想去插秧！真的太累了，腰都要断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跟你讲腰都要断了。殷长离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就这点活就叫苦叫累？禾黍不辨、豆麦不分，将来还能指望你们什么？”傅辰安将人呵斥一顿，又催道，“快来吃饭，吃完就老实去干活！”
　　俩小孩眼巴巴望着殷长离。他正要开口，辰安也眼巴巴望着他，于是他只好闭嘴。

　　一起吃完饭把两个小孩打发走，傅辰安解释道：“这两个小的家中太过宠溺，难得这次我在这里，便带他们来学些俗务。”
　　“那也不能太过了……”
　　“俩小子一边玩一边干活不知有多开心，还不是看你来了想撒个娇？”
　　殷长离：你们叔侄斗法，干嘛赖我。

　　吃完饭迟迟不见他出门，殷长离问：“今日你要忙些什么？”
　　“没事。”见他不信，又解释道，“真没什么要紧的事。再多的磨要拉，也得松快几日歇歇吧，你就陪陪我。”
　　殷长离心中一热，没有坚持。
　　过一阵冷静下来，想到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便主动与他说起先前河源城的见闻。

　　“你们这些日子动静闹得有点大，听宋鸿声的意思，乔郡守像是在防着你。”
　　可不，傅辰安的人都快跑到河源地界了，只半月功夫就把盘踞在此的最强山匪给剿灭，岂能不让邻居乔之安防备？

　　傅辰安倒是没多余心思：“他防他的，我做我的。”
　　殷长离有点发愁：“乔之安颇有才干，河源郡又占地利，恐怕底子比你两个郡加起来还厚。乔之安又一向得民心，有人望，他若有意，只怕——”
　　傅辰安道：“就算他有心，这一时半刻还不敢动手。”
　　见他似乎胸有成竹，便问：“那你有何打算？”

　　傅辰安望着他略有犹疑，忽地又笑道：“那姓孟的压榨你多日，让我也借一回你的势可好？”
　　“贫嘴。有话别掖着，快说。”
　　傅辰安低声说了几句，又问：“今年城中大比你肯定要回去，不耽误你的事吧？”
　　殷长离摇头。于是第二日两人便离开青川，舍大道选了青江沿岸的小道一路顺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