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97、第九十七章

　　新春过后，定国皇帝孟绍改年号为敬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悄然在敬正元年徐徐拉开帷幕。
　　敬正元年春，皇帝孟绍大婚，迎赵氏皇后入宫，随后还册立了其余四姓女子为妃嫔。
　　大婚过后，孟绍便提出在启宁城修建藏月书院一事，更是强制要求朝中大臣推举家中子弟去藏月城读书求学。

　　对于藏月城，朝中世家大族并不陌生，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礼崩乐坏、毫无规矩的鄙蛮之地。他们不是认为藏月城不够繁华富庶，相反，藏月城出产的一应精品货物亦是他们所追逐的。他们所厌恶的，是藏月城的规矩。
　　在藏月城，没有贵族与庶民的区别，哪怕在他国曾是奴隶，只要能在书院中脱颖而出，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更可怕的是他们的传承，数代楼主、城主的传承居然不是父死子继，而且全凭师承推举。这一点，在世家大族的明白人看来是最为恐惧的——这简直颠覆了他们这些大家族的思想认知。
　　然而，如今上位不满一年的年轻帝王不知为何会被藏月城蛊惑，铁了心要在定国做出一点改变。

　　朝中大臣自然反对，僵持月余，赵氏等后妃娘家主动应承，此事才算顺遂。
　　诸大世家原本想让族中不成才的子弟去混日子，却不想那萧氏驸马又奉皇命迎了藏月书院的一众才俊入京，皇帝更是兴致高昂，借三月上巳节的契机直接举办了一场盛会。三月三上巳节本是青年男女出门踏青交游的盛会，如今皇帝直接开放西郊的皇家御苑共大家游乐交际，且只论才干不看身家，岂能不得人心？

　　今日已是三月初十，但皇家御苑里游人还是不少。
　　萧北洛陪殷长离闲步其中，忽然感慨道：“不想你我今生还有携手同游的时候。”
　　四年前，萧北洛被家人蒙蔽，差点破天门关、害死殷长离，虽则他完全不知情，但诸多暗算皆是萧家所为、皆因他与殷长离亲近而有了机会。萧北洛原是质朴之人，经此一事是再无颜面去见故友。
　　萧家在这几年的朝局动荡中也是伤筋动骨，他这位无所事事的驸马不但侥幸得以保全，机缘巧合竟被新帝看中，如今萧家却要靠他这个昔日最不成器的幼子来支撑门楣。

　　殷长离笑道：“都是旧事，你也不要老是耿耿于怀。”
　　萧北洛却殊无喜色：“长离，一切都变了。从前我与你相交，自然是发自真心、绝无伪饰，你不知道以前我多盼着能与你一道共事，你我脾性相和，若一起做事定能顺心如意。哎，现在这个机会终于到来，看来我们这朋友之谊是要彻底断送。”
　　孟绍先是派萧北洛入藏月城就前事进行详谈，后又命他迎藏月城诸人进京赴会，如今更是将启宁城藏月书院一事全都交给了他。萧北洛知道，孟绍这么做只不过是要利用他与殷长离的朋友之谊——毕竟，长离是宽厚长情之人，最是念旧。

　　殷长离心中也明白，但却劝道：“我们把书院办好不就成了？不过说心里话，陛下选了你，于我们倒是便宜。萧家素来与我们楼中关系亲近，对藏月书院也不排斥，你与我、我们师兄弟更是相熟，你来做这件事才是最合适。”

　　萧北洛面上有了些浅淡的笑意，忽又忧心道：“陛下这次强制选派世家子弟去藏月城，其中肯定很多都是滥竽充数，搞不好还有不少是存心要搞破坏的，你们可得早做准备。”
　　殷长离笑道：“他们之中有多少是和从前的你一般？”
　　萧北洛一愣，随即也笑了：他是家中幼子，当年家中就是看不惯他在京中惹是生非的纨绔样，才把他丢去给小姨妈边潇潇。然后，他就被彪悍的姨妈以及凶残的书院先生们给教做人了，三个月时间就改掉一身臭毛病，服服帖帖乖顺极了。

　　“别笑了，谁还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萧北洛被他逗得已然忘了旧事，抱怨道，“就你这个书院百年难遇的奇才没有糗事是吧？就你最懂事、最少年老成，行了吧？”
　　笑闹一阵，两人沿着小道不知不觉走到了僻静处。
　　从小道转过去便是一条溪涧，暮春时节早已冰雪消融，潺潺溪流自高处石缝间奔流而下，像一条素练自山石间垂下，又像一串串洁净无瑕的珍珠闪耀在明媚的春光中。此处除了小溪，一旁的乱石更是抢眼。从山脚望去，只见一块块青黑色的大石堆叠而上，这些石头皆天然形成，形态各异，自然堆叠既有气势，更有意趣。
　　春光令人舒畅，此处景致也是独特，殷长离一时间看住了。

　　萧北洛悄声吩咐随从几句，不一会儿便有笔墨画具送来。
　　这春日山水令殷长离暂时从凡俗琐事中解脱出来，见到画笔竟真有些手痒。
　　自己好像很久不曾握过画笔了。
　　铺好画纸，殷长离观察山势，沉吟良久都不能落笔，好容易犹豫着落下笔墨，顿时被纸上笔迹打败：这都是什么？
　　萧北洛失笑：“哈哈！重新来过！今日我们都暂时抛却凡俗，你画你的，我去看看儿子。”
　　公主今日也在此间，萧北洛留下人听差，又令人守住路口不要来打扰，便真就舍下他去看妻儿。

　　殷长离搁下画笔，顺着溪涧里陡峭的山石往上攀登，每攀上一块巨石总以为前面无处下脚、无路可走，可随兴而行一步踏出便又可以借力往上攀登，一直向上、向上。
　　终于，殷长离来到很高的地方，山溪就是从左侧的林地缓缓流出，再上去就是几丈高的陡峭石壁，徒步再难攀登。站在此处正可以俯瞰下面的皇家御苑，只见远处是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山峦，如眉黛；近一些是御苑外面的一些田庄，似乎有农人在耕作，太远了看不真切；再近一些就是御苑的屋舍亭台，以及穿行其间赏玩游乐的人。那边半山亭中似乎是有人在煮茶，三五友人围炉而坐。闭目凝神静听，殷长离似乎听见了田野里耕牛的哞哞叫声，听见了青年男女歌咏唱和的曲调，听见了高士遒劲的直抒胸臆的琴音，更听见了人世间的这一方祥和安乐。

　　画意自胸中蓬勃而出。殷长离快步下山，乘兴而始，闭门作画。

　　第二日，萧北洛来看他，却先于书案上见到了那幅画。
　　这幅画与殷长离以往的画作略有不同，以前殷长离醉情于纯粹的山水花草，让人一看就觉得雅致，偶有大幅长卷，也是清雅出尘的风格，这次的画却多了些尘世的烟火气。

　　这是一幅长卷，从右边看过去，是一带远山，近处田畴交错，有牧童在吹笛放牛，牛犊散落田间，野趣横生。随后山势渐起，蜿蜒山路在山中忽隐忽现，近处山石上树影交错，山道上有几个仕子似在缓步登山。转过一折，忽然山石嶙峋，山势也变得高耸陡峭，颇有些云深不知处的意境，翻过这一处崇山峻岭方可见溪流潺湲于石上，溪山上有一座茅草亭子，亭中几位高士姿态各异，似在高谈阔论，一旁有年轻子弟或烹茶或侍候笔墨。再往前，便是云山遥遥，渐渐隐匿进无边世界。
　　萧北洛不善评画，但看这幅画心中只觉得恬淡、自然而美好。

　　秉烛熬到半夜，方一口气完成画作。萧北洛来了，殷长离方匆匆起来相陪，不过作画是兴之所至的乐事，他面上倒不见疲色。
　　萧北洛见画还没有题跋，便问：“这画可有名字？”
　　殷长离摇头。
　　“要不就御苑春游图？”萧北洛随即摇头，“不成。这图和皇家御苑不怎么像，就后面这山势还像西郊一带的山。”
　　殷长离也问起一事：“一大早六师兄就被召进宫去，你可知晓是何事？”
　　萧北洛不知究竟，便道：“这些日子你们常进宫，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吧，我们先去看陛下划定的书院。”

　　书院选在启宁城以东的渌水之滨，划定的地界是前面那两位争位失败的皇子的庄园，故而虽则占地颇广、景致清雅，倒不至于劳民伤财。庄园宅第都是现成，只需略作改装变成书院的模样，既没有占世家的地，又不用花费太多钱财，比起建书院的决定，划定此地为书院已经基本上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渌水之滨地势开阔，虽则不如藏月城中依山临湖来得自然，但毕竟曾是皇子私宅，其中园林布局很有皇家气象，如今改做书院倒也显得堂皇大气。
　　两人依照前些日子商定的书院布局，再参考实地景致一一落实，一直忙到天黑方才返回城中。

　　殷长离回到碧湖畔的旧宅，听说六师兄已经回来，忙去探问。
　　谈陵正在书房里秉烛夜战，书案上杂乱地摆着不少书卷。
　　殷长离问：“六师兄，今日进宫是什么事？”
　　谈陵丢开手中的书卷，捏了捏眉心：“这皇帝太能忽悠人，我今日被他纠缠一天，已经成功被他拖下水了。”
　　殷长离一惊：“怎么？”
　　谈陵道：“孟绍是有备而来，他知晓我们师兄弟的长处。像你吧，最擅长做统筹规划，就被他用一座书院给拴住。那你说皇帝找我还能是为的什么？”

　　六师兄谈陵最喜爱、最擅长的莫过于经商，楼中商贸往来都是他主持。殷长离道：“不会吧？之前不就只谈了建书院这一件事吗？”
　　谈陵道：“这不，谈妥一件另一件就接踵而至。这孟绍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殷长离有些担忧：“怎么感觉我们越陷越深了？大师兄不会怪我们吧？”
　　谈陵叹道：“他这就是明着跟我们玩阳谋。”
　　“他知晓我们藏月城以仁德为本，便引着我们答应在启宁城建书院，并且基本上按照我们的要求尽力还原藏月书院。既然建书院，又是学的藏月城那种不论贫富、来者不拒的模式，那后续肯定需要钱。最初可能他还没把主意打我身上，但这次不是我和你一道来了么，这就看上我了。”
　　“哎，没办法，知道是条贼船，我也只得甘愿上去。这书院叫藏月书院，我们总不能让其在启宁城改了模样、堕了威名。你看吧，我不答应也没办法，最后多半也是城中拿钱来贴补。”

　　“那我们这是跟孟绍绑在一起了？”殷长离问道。
　　谈陵道：“要想登山，脚底哪能不沾泥？这是迟早的事。大师兄不是说了吗，只要让书院在启宁城立于不败之地，就是我们赢。”
　　殷长离只得点头：是啊，藏月城与定国不过是各有所求，有更多的交缠是必然之势。
　　这孟绍，真的已经是主宰定国的帝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初一新气象，祝大家突飞猛进、兔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