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93、第九十三章

　　傅辰安站起来，直瞪瞪望着眼前人。
　　日思夜想，不及一夕得见。
　　疾步上前，傅辰安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殷长离身上微微带着寒气，撞入一个热烈的怀抱，犹如在拥抱太阳。

　　“七十三天。我们分别已有七十三天。”傅辰安灼热的呼吸停在他的耳畔。
　　殷长离轻轻“嗯”了一声。
　　“你饮酒了？难不难受？”傅辰安松开，随手解下他身上的披风。
　　“没喝多少，不打紧。”殷长离将怀中的匣子放在几案上。

　　傅辰安将人拉到火炉旁的软塌上歪着：“冷不冷？”
　　殷长离脉脉望着他，摇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天黑前。听说你在忙，我就办自己的事去了。”瞧他神情，傅辰安反倒有些赧然，“你知道啦？”
　　殷长离颔首笑道：“大师兄让我给你挑几个人。”
　　傅辰安心里像吃了蜜。
　　两个人腿挨着腿、手挨着手一起歇火，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木炭热烈燃烧的声音。

　　身上暖和过来，殷长离打量屋子，睨着那几盆花：“你带来的？”
　　“我不懂花木，见这兰花快开了便带了来。你喜欢吗？”
　　殷长离微微一笑，拉他起身：“你来。”

　　殷长离将人引至书案旁，从书本、纸堆里翻出几页纸递给傅辰安。
　　定睛一看，傅辰安如获至宝——竟然是雷门、临波二郡的情况概览，初看时情况还是他所熟悉的，越往后看越惊讶，居然还分县镇做了细致分析。各地有哪些氏族居住、情况如何，各大族家计如何、又和谁家是姻亲友朋，哪里有何出产、又适合种什么……零零总总、详略得当，就是请各地父母官来说也未必有殷长离分析得详尽、周到。

　　殷长离指着地图与他分说：“你看这青川县，正处在雷门郡与河源郡中间，南北两面皆环山，青川县治所便建在青江拐弯处这片和缓的河滩上。昔年桓国与定国还是一家时这里曾是雷门北上去往启宁城的交通要道，河源城更是枢纽重镇，连带着这座山中小城也热闹繁华。这些年虽然桓定两国不相往来，但民间交通仍然要走这里，只是山深林密官家管不到。”

　　“再说这几个镇子，桓、定二国分裂时河源城曾是重要战场，这些地方都被战火波及，原本的居民十存一二，故而现在许多人家都是各地逃难而来留下的。这些难民来自不同地域，往往以乡邻、亲谊聚集定居，十分团结也十分排外，更何况是在乱世中苟活至今的，行事更是毫无道义可言。”

　　薄薄的纸张上，也罗列出那二十余个大小山寨的情况，六角寨、王家寨、黑公寨正排在前面。
　　“这些就探得不详尽，我正想年后得空带人去一探究竟。”这些信息是殷长离凭楼中记录及别人讲述整理得来，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他也拿不准，便问：“听说那黑公寨是天险，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上，情况到底如何，你与我讲讲。”

　　傅辰安占住雷门、临波二郡，最高兴的便是从藏月城往东去的商旅——必经之路上山匪绝迹，岂不是喜事？前几日从商旅口中听闻傅辰安大破黑公寨的消息，殷长离是又担心又兴奋。
　　愣怔一会儿，傅辰安方道：“风景不错，是你喜欢的。”
　　殷长离瞪他：谁问你这个了？
　　“不骗你，风景当真绝好。”傅辰安一边回忆，一边拿笔涂鸦，“黑星镇四周都是山，房舍都建在山脚下。出镇往北行去不到十里路，地势渐陡，便是到了黑公寨下面。你见过那样的山吗？像高地错落的石柱子，一个接一个相连着全是陡峭的石壁，山顶上才长着树木。那黑公寨尤其一绝，就像是一堵巨大的石墙，在底下仰视就好像一块巨石要从天上落下来……”

　　“是河源郡那边的景致。”殷长离听他形容，忽然走过去打开矮几上的长匣子，拿过一卷画展开，“是不是像这样的山石？”

　　傅辰安不懂画，却还是被画卷上那块高耸入云、力量感十足的巨石所吸引。这幅画很神奇，最大的景致就是一座整块巨石形成的山，石壁陡峭险绝，一条细小的瀑布自山顶垂直而下，隐入云端。云雾之下才是一点低缓的山势，上面生着几棵苍劲古树，树下又是几块石头，与画中作为主体的石山比起来，这些石头只能算毫不起眼的陪衬。

　　“虽然不尽相同，不过气势倒是差不多。”傅辰安就着他的手去看题跋，“溪山行旅，周仲行。这画倒是气势逼人，十分不俗。”

　　殷长离浅笑道：“溪山行旅，你可看见行旅了？”
　　傅辰安先在云雾下面的半山上找到了一座小小庙宇，再顺着隐匿于山林间的崎岖小道寻去，一直看了半天，才在最右下角的石头堆里看到了小小一队行旅：“天神！这也画得太隐蔽了吧！行旅行旅，行人不该是主角吗？”

　　“再找找？”殷长离将画挂在画架上，指着山中左侧山林里一角小小斗笠道，“看，这里还有一人。”
　　傅辰安咋舌：“这人也太小了吧！这画应该更名叫溪山图。”

　　殷长离摇头失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山高路险，云深不知处，天地浩大无极，正可窥见人生渺渺如一粟。周仲行乃是前朝名家，你再看这些印章，可见已转手数次。”
　　题跋是行书，这些印文却是千奇百怪，一大半傅辰安都不认识，识得的也不知代表了谁家。
　　殷长离捡他知晓的藏家与他说了两个。

　　“谁送你的画？”傅辰安忽然问道。
　　殷长离一愣。
　　傅辰安见他如此喜爱这幅画，本是随口一问，见此情景却不得不认真思量。
　　“你方才说‘墨秾鉴赏’、‘维山之印’是前朝名士钱维山的，‘九如精玩’、‘白城’这两个印章是几十年前桓国大儒敬白城的，敬家世代居于北地……”傅辰安笃定道：“又是那孟绍送的？”

　　殷长离点头。
　　默了一默，索性告诉他实情：“今日一早孟绍便进了藏月城，他此番也是有事要与城中商议。我下午听大师兄说你来了，着人去寻你却寻不到，孟绍身份特殊，这事我又不好使旁人传话……”

　　真真是会投其所好！傅辰安暗自咬牙，面上却笑道：“他孟家禁苑那么多宝贝，就送你一幅画？真小气。”

　　“不要背后非议别人。”殷长离知道他素来看不惯孟绍，何况眼下局势更复杂，不过此事也不瞒他，“这位定国新帝想要学我们藏月城这一套，若是事成，日后藏月城与定国的往来会变多。”

　　难怪传话的人说今日楼中接待贵客。
　　想起孟绍，傅辰安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当年初见孟绍时，他还是一位上不得台面的闲散皇子。他落难时，自己也曾捏着鼻子救过他。不料只几年光阴，他摇身一变成了定国国君——那时就该暗地里一刀结果了这祸患！

　　知他心中犯嘀咕，殷长离劝道：“说起来，你们俩倒也算英雄所见略同。”

　　谁要跟他所见略同！傅辰安不说话。
　　殷长离低声问：“生气啦？”
　　“你干嘛告诉我这个！”傅辰安有点赌气——本来好好的，干嘛提到孟绍这个晦气鬼！

　　殷长离含笑望着他：“我不想对你说谎话，也不想你日后从旁人口中听闻这件事。”

　　若是从前，傅辰安一定要说负气话：你不要跟孟绍来往。
　　韶光流逝，年增岁长，傅辰安知道这不可能，至少身为藏月城七公子的殷长离做不到。
　　傅辰安从不怀疑殷长离的真心与坦诚，但他也知道，藏月城是殷长离的命门。只要是有益于藏月城的事，纵使千难万险，殷长离也一定会勉力为之。

　　不过，殷长离的话令他心中熨帖，愤懑全消。
　　“这是好事。”傅辰安替他收起画卷装进匣中，又将人牵到软塌上圈在怀中，“听说那丹骊回去抢王位去了，想来短时间内没有闲工夫管我们，只不知这空档能维持多久。若那孟绍坐大，彼时也许可以牵制住昭国人，与我倒也不算坏事。”

　　殷长离轻抚着他粗粝的手指，含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炉火烘得人身暖，彼此的思量亦叫人心暖。

　　“桓国这片旧山河，你要如何才能收拾得起来？”殷长离蹙着眉说出心中的忧虑，抚着他手臂上的新伤，暗自叹息：不知他这副身躯还有承受多少刀光剑影？

　　“你还记得我少时那些荒唐话？什么夺回旧都，踏平乌珠？”桓国的旧都启宁城作为定国新都日渐繁盛，昭国的骏马也自乌珠城南下踏平了丰乐城。
　　前程往事，想来如梦。
　　此时此刻，傅辰安内心很宁静：“我还没有想那么长远，眼下只想着先搞好雷门与临波。若这两个地方都搞不好，更遑论其他？”

　　“我信你。你一定能做好！”殷长离的声音很是轻缓，却如有千钧。

　　傅辰安用手掌遮住那一双纯澈的明眸，吻住他微凉的唇。
　　阔别两月有余，压抑的无边思念悉数化作动情的纠缠。
　　夜里刮起北风，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寒风急一阵、缓一阵，那铁马的触动、碰撞亦随之而变，清脆叮铃宛若一曲动人的乐章。

　　风停了。傅辰安松开怀中人，只轻轻拥着他。
　　殷长离枕着他的胳膊不想动，忽然问：“今天是腊月十四——你能待几天？”
　　傅辰安哑声道：“我不走。”
　　殷长离暗自替他盘算：“你总要接了澹儿他们回家去过年吧？赶在除夕前回去可使得？这么一算，你也能耽搁五六天。”
　　“嗯。”
　　“正好汀南有海船回来，你想不想去看？”
　　“好。”
　　“我明天得去催催五师兄，请他做的东西都几个月了还没消息。”
　　“是什么？给我的吗？”
　　“不告诉你。秘密……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