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91、第九十一章

　　腊月十四，殷长离一大早就独自出了城，赶到北门外的长亭时太阳才刚刚晒干草叶上的霜花。
　　略等了一会儿，便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疾驰而来，直奔至殷长离身前方堪堪勒马。

　　殷长离瞧见真是孟绍，还是吃了一惊，不过还未待他全礼，孟绍便已托住了他的手臂：“我此次乔装而来，长离，你我以字相称即可。”

　　孟绍如今已是一国之君，殷长离怎好如此称呼。
　　迎着孟绍进城，殷长离心中却一直忐忑难安——自昨夜收到孟绍的信，他便一直在思索他此行的目的。

　　望湖别院早已清理干净，殷长离将孟绍安顿在此处，见他当真只带了随行的十余人，便又调了两队人马在别院护卫。

　　待孟绍略作休整，殷长离已备好了接风的酒宴。
　　冬日里没什么景致，只院子里的素心腊梅开得热闹，阳光下一串串的花朵映得黄灿灿、亮闪闪，又有鸟雀嬉戏其间，倒添了几分逸致。

　　殷长离请孟绍入座，待得酒过三巡后方问道：“陛下只身犯险，不知所谓何事？”
　　孟绍微微一笑：“访旧友，怎算得犯险？”

　　想起前月孟绍派来的那位天子使，殷长离只得告罪：“不是我有意推诿，实在是年关将近城中琐事繁多，还望陛下见谅。”

　　孟绍睨他一眼，知他面薄，便道：“罢了。还是我亲自来见你，才有诚意。”
　　“陛下有——”殷长离话未说完，便被孟绍打断：“唤我承璋兄。”

　　殷长离有些诧异，见他神色肃然，便改口道：“不知孟兄所谓何事？”
　　孟绍望着寂寂的空庭，慢慢饮酒。

　　许久不曾有如此安闲的时光。数载的筹谋与殚精竭虑，孟绍终于登上了那个至尊之位，然而那不是终点，反而是他新的起点。
　　当了大半年的帝王，每天都要见许多人、做许多事。试探、拉扯、勾连……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博弈，不尽如人意时纵然懊悔，杀出一条血路取胜时孟绍也没觉得多么快意。
　　启宁城是他的家国，亦是他的重任。
　　这次来寻殷长离，是他蓄谋已久，也是偶然的难得的率性而为。
　　一路上轻骑简从，纵马踏碎叠金山的冰雪，冷风直击肺腑，严霜凝结眉梢，是那么冷，又是那么畅然快意。
　　纵然是有正事，可面对殷长离，孟绍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有任何的伪饰。
　　殷长离是一个纯粹的人，干净、坦诚，似那纯净无暇的水晶。
　　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无所求。

　　“啊，我竟混忘了——”殷长离一直忧心这位定国君王所来为何，忽然想起了旧事，“可要派人去请晓舟公主？”
　　年初孟绍举事之初便把珍爱无比的妹妹晓舟留在了藏月城，想来此次多半是为了接公主回家。

　　想到晓舟，孟绍神情越发温和：“不必，晚些时候我亲自去寻她。晓舟的信没有一次不赞藏月城的，我此番前来，倒真有几分是因为她的信。”

　　“晓舟说，在藏月城她才知晓什么是活。藏月城的人无论贵贱贫富，都能居其位、安其命，怡然自乐，实在是世外桃源一般。”

　　殷长离笑道：“不敢以桃源自居，都是前辈们的心血，我等后辈不过是因循守旧罢了。”

　　“晓舟尤其赞叹藏月书院，说藏月书院才是藏月城的精神所在，有书院一日，便有藏月城一日的太平繁盛。”
　　顿了一顿，孟绍起身肃然行礼：“我为定国百姓而来，长离，请你一定教我。”

　　“孟氏传承至今已有近三百年，我孟氏掌定国至我已是第三代。当年祖父不满灵帝昏聩，为自保，亦是为救百姓于水火，这才愤然起兵，最终与桓国划而治之。当年随祖父一起起事的亦都是名门贵胄，不论初衷为何，老一辈已然逝去，新一辈的掌权者亦都以功臣、名门自居。定国近几年动乱频频，看似是我孟氏祸起萧墙，实则亦是权贵们利欲熏心结出的恶果。”

　　“定国日趋腐朽，我想要挽住这颓势。纵观天下，只有藏月城能助我。”

　　孟绍继位以来确实与以往不同，这半年来定国的朝堂上可谓是血雨腥风——一则是权利更迭必然由鲜血铸就，二则是孟绍趁机杀了许多人，多是定国的新老权贵。
　　殷长离想他多半是想要破旧立新，犹疑道：“这是从何说起？”

　　“杀人容易，革新很难。也是从晓舟的信中我方开悟，我杀掉一批权贵，长起来的还是一批腐烂的权贵。要想一劳永逸，就需要从根源上改变他们——移风易俗、教化人心，只有藏月书院能做得到。”

　　殷长离想起先前定国的觊觎，两相对比之下，孟绍不可谓不诚，便道：“你想要我们如何做？”

　　孟绍道：“我要藏月书院入驻启宁城，领天下之学风，为我定国培育治国之才。我要定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藏月城的教化。”

　　殷长离震惊：“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孟绍朗然一笑：“我还年轻，剜肉补疮之痛尚可承担。”

　　如若真的去做，恐怕是要伤筋动骨、至死方休。
　　殷长离直接回绝：“此事简直是动摇定国国政，我们藏月城不会去做。”

　　孟绍道：“你想去做吗？”

　　殷长离愕然地看过去，被孟绍眼中的信任与热烈击中，有一刹那的失神。
　　为天下的百姓谋福祉，将藏月城的教化推行出去，这正是藏月城一贯以来的宗旨，殷长离又怎会不想去做？

　　“藏月城不涉他国之政，是担心引火烧身、毁了百年基业。可是如今天下纷争之势已成，试问藏月城可真能做到独善其身？胜负成败就是这十来年的事，藏月城的兴衰亦在于此。”

　　“如今的乱局究其根由还是在桓国，桓国式微得昭国觊觎，昭国大破桓国引得天下动荡。”孟绍没有再多言，反倒是截住了话头：“此等大事你们藏月城自是要好好思量，你不必着急应我。”

　　殷长离道：“你为何不先去拜访我师兄？”

　　“为兄与楼主不熟啊！我纵然诚心实意，但冒冒然如何能取信于他人？”孟绍大笑：“还要烦请贤弟费心周全、代为引荐。愚兄深谢了。”

　　孟绍这一声声的“愚兄”“贤弟”何其自然，殷长离不禁开始反思：我与孟绍何时熟到如此地步？

　　正事告一段落，孟绍要去藏月书院寻妹妹，殷长离自然作陪。
　　有殷长离在，孟绍居然一个随从也不带，两人沐着冬日暖暖的阳光一路缓步往书院行去。
　　殷长离为示尊重，刻意走在孟绍身后，却被孟绍把住手臂拉到近前：“这是你们藏月城，又没人知晓我的身份，何苦如此？”

　　殷长离也没坚持。
　　时近年关，藏月城中十分热闹，近日恰有海船自异域归来，带来不少新奇货物，自然引得各地行商争相抢购，故而城中较平常还要熙攘。

　　孟绍眼见得藏月城如此繁华，心中的主意更是坚定。

　　行过热闹的街市，去往书院的路上却极为寂静，宽阔的道路两旁没有商肆屋舍，靠山的一边古树苍苍，临湖的一面是一片梅林，梅树棵棵都有碗口粗，不知有多少年头。藏月城气候暖，如今梅树已满是花骨朵，想来新正便能绽放。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高大华美的山门，再进去便是山上的石阶。笔直的石阶约有一丈宽，目测有百来步，从山门仰望显得十分有气势，上去是书院正门。

　　正门倒十分古朴，只是两根白玉石柱上面立了一个牌坊，题有“藏月书院”四个墨色大字。白玉石柱上早已爬满青苔，连那牌坊亦是饱经风雨腐蚀，淡去了曾经峥嵘的棱角。

　　走过正门，里面却是花木扶疏，即便是严冬亦不显得十分单调。若非有一角翘起的屋檐从树影里透出来，孟绍真会以为殷长离引错了路。

　　“这是崇德楼，平日书院有大事时才开启。公主所在的流霞院在半山上，且得走一阵。”
　　听着殷长离的介绍，孟绍越走越心惊：这座书院到底有多大？皇城里的御花园与这座书院比起来，简直不能称之为园林——整座书院临湖依山而建，或随山势藏于其中，或依山形点缀其上，径道随山势而蜿蜒，亭台楼阁穿插在山林溪瀑之间，屋舍布局与自然之景无一不是融合得恰到好处。纵使是严冬，置身其中亦能使人乐而忘忧。

　　孟绍想起少时读过的文章，大意是说读书一定要选清幽之所，这样亦能凭着清幽山水陶冶性情。彼时，孟绍身在布置精巧的皇家学堂，不信世间真有这样的读书之所，今日来到藏月书院是真的信了——天下竟有把整座山来当书院的。
　　行至流霞院时，院中学子正在随先生读书。能走到上院的女弟子不多，当孟绍看见三四十位女子随一位老先生读书学习，当真是吃了一惊。
　　那老先生在讲造桥之法，女弟子们在老先生的指点之下正在搭建木桥。
　　寻了好一会儿，孟绍才看见晓舟。

　　晓舟与其他女子一样也是一身褐色布衣，周身无繁琐装饰，头发随意挽成发髻用一根木簪子固定，朴素到了极致的普通。此刻她正与同伴一起用凿子给木头打孔，一手握紧凿子一手挥动锤子，快而有力地干着活。若非亲眼所见，孟绍简直不信这是自己的妹妹。

　　殷长离笑道：“晓舟公主很刻苦，为进流霞院吃了不少苦头。”
　　那厢晓舟亦看见了哥哥，忙和先生告假出来。

　　“哥哥！”晓舟一边拍着身上的木屑，一边奔过来，又向殷长离行礼问好。

　　兄妹二人团聚，殷长离留下刘、杜二位近侍在一旁听差遣，便辞了出去。
　　晓舟带孟绍去了自己的居所。很朴素的院落里很小的一间房，中间用一扇屏风隔开，外面一张宽大的书案便已占去了大半空间。

　　孟绍勉强坐下，见是晓舟亲自在烧水沏茶，便问：“书院连侍女都不能带吗？”
　　晓舟笑道：“从前也是小妹给哥哥沏茶呀！云儿她们被我打发到下院去读书了，哥哥，我能照顾好自己。”

　　孟绍摇头直笑：“连你的婢女都要养得满腹诗书？”
　　“哥哥，她们是要跟着我的，太差了我也带不出去。”水还没开，晓舟备好器具便陪孟绍坐下，“哥哥，我晓得回家去看你，你何苦亲自来这一趟？”

　　“你舍得回家了？”
　　晓舟默默低下了头：“哥哥，我想等一阵子，等大家都忘了我再回去。”
　　当年，晓舟公主是要嫁去成国和亲的，半道上被孟绍劫走，朝中皆传晓舟公主死于匪祸，她忽然死而复生如若翻出旧事，只怕与成国要生嫌隙。

　　“哥能护住你。”孟绍抚过妹妹纤细的肩膀，知晓她的心意，“你若执意留在书院，哥哥不勉强你。我的妹妹，想做什么都可以。”

　　晓舟眼眸中盈满泪水，哽咽道：“只是无法亲眼看见哥哥大婚，听闻嫂子是赵氏淑女，定能与哥哥琴瑟相和、白首到老。”

　　孟绍将在年后三月大婚，皇后出身名门赵氏，一起的还有其余四位妃嫔。
　　“没关系。”孟绍想到花了半年时间为这场婚姻筹谋，最终也只是这样的结局，亲妹妹不能观礼倒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晓舟，明年我会遣一些人来书院求学，你留意着，若有合眼缘的便告诉哥哥。”晓舟明年已经十九岁了，孟绍惟愿妹妹婚事顺遂能嫁得意中人。

　　冬日阳光和暖的午后，小小一间陋室，兄妹二人话着家常。只是他们谁都没料到，这是最后一次寻常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