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87、第八十七章

　　殷长离的到来令方靖有点慌：“七公子，您怎么来了？”
　　“送个东西一昼夜都不见回来。怎么，不想回去了？”殷长离瞧着方靖的惨样，再看还有两个挂彩的，语气有些冷。
　　方靖等人愣住，不敢说话，再没有方才对着傅辰安的兴奋劲。
　　傅辰安：“是我的错，没看好他们。”
　　殷长离不理他：“小方，你随我回去。其他人处理完这里，就回来。”
　　“哦。”方靖乖乖应声，然后瘸着腿蹦过去，殷长离到底看着不忍，让刘青宁去搀扶。
　　傅辰安本想挽留，但想到自己这里乱糟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只好跟着他。

　　已经立秋，夜里微风阵阵，不再暑热。
　　长街上黑黢黢一片，杜明钦在一旁打着灯笼，傅辰安跟在他身旁，纵有千言万语也问不出口。
　　没走两步，倒是殷长离先止住：“不用送了，我们住的地方远。”
　　傅辰安却拿过杜明钦手中的灯笼，单单与他落在后面，见杜明钦已走到前面去了，方低声问：“你昨夜怎么不来？”
　　殷长离淡淡道：“有什么区别？”
　　傅辰安再也忍不住，双臂紧紧将人抱进怀里，在他耳畔低声道：“早一天看到你，我就早高兴一天。”
　　殷长离没有说话，只是推开他。
　　傅辰安知道自己一身血腥气加药味肯定不好闻，也就松开他。
　　“你不高兴？”纵然殷长离一向不太热情，但傅辰安还是知道他现在心情很糟糕。
　　傅辰安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他，轻声道：“我不敢告诉你，这些天甚至都不敢想起你，我怕一想到你就忍不住跑回去找你。”
　　殷长离甩开他的手，冷冷道：“那怎么不见你来？”
　　傅辰安一笑：“你昨天不是也一样，不来寻我。你给我送东西我不意外，不过真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殷长离叹了口气，问道：“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回去。”傅辰安已经认真打算起来，“现在潭州还是只许进不许出，等明日真的确定昭人退兵了，我们就走。”
　　傅辰安又道：“你怎么就敢来？不怕潭州真的守不住？”
　　殷长离却问他：“如果潭州真守不住，你会如何？”
　　略一想，傅辰安便止不住的惊喜：“你担心我？你怕我与昭人死杠到底？”

　　殷长离想起这一路上的担心，又想起方才城中关于他的英勇传闻，心中隐痛，唯有沉默以对。
　　“嗨，我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傅辰安心中十分称意，笑道，“你放心，有你在我肯定舍不得死。”
　　“你回去！”殷长离劈手夺过灯笼，快步往前走。
　　傅辰安将人拦腰抱住，殷长离想用力挣扎，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最后只是徒劳地轻推，任人靠近。灯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掉，黑暗中那人的气息越来越近，殷长离心中慌乱，惊呼道：“你放开——唔——”
　　轻柔的触碰，宛若是对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圣物。但是这感觉太淡了，就好像那个人，一直不远不近，似乎触手可得又好像永远遥不可及。
　　傅辰安不允许这样。
　　好像夏末最后一朵白兰花在悄然盛开，馥郁的浓香令人沉醉，令人嗅了又嗅，恨不能攀折下来戴在衣襟上。最后的理智唤醒了傅辰安，他放开他，只是紧紧抱着他喘息。良久，方幽幽道：“你就不能说句我爱听的话吗？比如说：你别去打仗了，我担心。”
　　殷长离的声音有些闷：“我说了，你就不去？”
　　“不会。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傅辰安心里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宁静，“但我会开心，开心很久很久。”

　　夜里的风变大了。傅辰安终于松开他，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笼，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漫漫的长夜，漫漫的长路，很安静，仿佛世间只剩下这一盏灯，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别生闷气了好不好？”傅辰安轻声安抚，“我知道分寸，绝对不会轻易冒险。”
　　“嗯。”殷长离绝对不会告诉他，自己听闻桓国覆灭时的担忧，以及听闻他奔赴潭州战场时的焦虑，何况还有白天他孤身赴敌营的事。
　　傅辰安叹息一声：“我平生从未做过没把握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你实在太好太耀眼，我很怕你的眼睛里永远没有我。”
　　这样深情的话令殷长离赧然。
　　傅辰安又满是自信：“你永远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绝不会舍你而死。”
　　殷长离恼怒道：“你就不能说句我爱听的话？”
　　傅辰安哈哈大笑。
　　想起这是他方才的原话，殷长离亦忍不住笑了。

　　*

　　第二日，潭州城外的昭军果然退得干干净净。
　　又等了五六日，方有消息自丰乐城传来：潭州、云门两处的昭军均已撤离，甚至还有传闻统帅大军的丹骊王子要班师回国。
　　这一回潭州等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殷长离没有着急走，他在等一封自北地来的信。又等了十来日，密信终于到了，殷长离读完信心中越发担忧——还是没有阿微的消息。
　　三年来殷长离都在探查高微的消息，那几年还算太平，纵然没有他的消息殷长离也不至于过分忧心。但自今年春天开始，桓国战事连连，却依然探听不到高微的半点消息。好在来信说昭国并未攻打庆州，殷长离只有祈祷他真的就在庆州，还是平平安安的。

　　已是初秋天气，殷长离终于动身回藏月城。傅辰安早已将队伍交给俞希冀他们，自然是要相陪。
　　秋风渐起，山间甚是凉爽。这一回只剩空车，行路倒是很快。方靖他们平时很少出藏月城，更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都很兴奋，已经叽叽喳喳在商议着他们的实训报告。
　　坐在车上感受着山间的凉意，殷长离不禁想：来时尚是盛夏，不觉天气已入秋。
　　午间错过了村镇，索性他们便在山间自己生火造饭。这边方靖他们才把米饭蒸上，就看见王四他们几个拎着山鸡捧着蘑菇从山林里出来。
　　方靖戒备道：“不是放你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来时路上捉的那几个山匪，殷长离想着总不能将山匪在城里放了，索性便一路带回来，这不都快到他们山寨了。
　　王四等恭敬道：“我们不想走了。给，山鸡，肥！”
　　另一个捧蘑菇的像献贡似的道：“今年最后一茬菌子，鲜！”
　　方靖：“这年头山匪都这么客气的么？”
　　王四几个知道殷长离才是主事的，便来央求：“我们再也不想当山匪了，公子您就收了我们吧！”
　　这话说的！殷长离惊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们这么几个人能做什么。”
　　王四立刻道：“我们山上还有几十号弟兄，若公子愿意收留我们这就回去劝说他们从良！”
　　方靖立刻开始掏小本本记录：思想工作很重要，竟然搞得山匪主动从良了！

　　想了想，殷长离点头应下。
　　方靖立刻跳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去？带上我，我还没见过山匪寨子呢！”
　　“嗯嗯嗯！”另外几个也随声附和。
　　于是，吃完一顿鲜美的山鸡炖蘑菇之后，王四他们带着方靖等愣头青去劝降山匪了，殷长离只得在山下等他们——这王四还格外贴心，引他们到一座早已没人的山神庙休息。
　　虽早已打探清楚那山寨的匪情，殷长离还是不放心，着刘青宁带上护卫在后面跟着，不能真叫好奇山寨的方靖几个直接成了山匪么。

　　山神庙还不算破败，屋顶上的瓦还剩些，墙壁也都尚未坍塌，略一收拾勉强还能住人。
　　山神庙门前及大堂内的对联都在，殷长离见写的有趣，便去一一摘录。
　　忽然，他看见窗户上似乎也有字，走近一看，却是一封二十余年前的奏折：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1】
　　这封奏折年代已久，又被人用来糊窗户，除开头几句，上面的文辞多已模糊不清。不过历经风雨，那上书者刚劲有力的笔锋与文辞依旧风采耀人。殷长离辨认了好一会儿，大致猜出来奏折内容：昭国南侵，桓国臣子上书请求备战，还提出了一些策略。
　　如今桓国算是灭亡了，在这破败的山神庙看到前人保国的奏折当窗障北风，殷长离亦不禁唏嘘。

　　傅辰安心中愤愤：“虽不知这是何人所奏，但他对情势的分析甚为深入，若当年能够遵照去做，桓国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殷长离道：“若你早生几十年，与此人定是志同道合。”
　　傅辰安叹息：“又有什么用，这封奏疏还不是流落山野用来糊窗子挡风。”
　　殷长离望向他：“不管你是否接受，桓国真的亡国了。”
　　傅辰安反倒一笑：“是啊，亡国了。可笑我们当年一心想着夺回失地振兴桓国，结果呢，我和希冀窝在眠坞一事无成，陈怀英却引兵南下亲手灭了桓国。”
　　“不甘心？”
　　“不甘心。”

　　一阵静默。
　　傅辰安率先打破沉默：“这种动荡不安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想能自己选择而不是被迫选择，我也想自由且平静地活着。”
　　一直以来傅辰安都在被迫选择。年少时与昭人搏斗，却被迫与家人分离以至阴阳永隔；成功夺回云阳城，却被迫离开远走边陲；想要安于现状过一点宁静的日子，昭国又兵临城下，被迫不得不起来战斗……
　　殷长离试探着问：“如果，昭国真的比桓国强，能够让你不再选择呢？”
　　“不可能！我自小长在两国边城，昭人绝不会善待我们。”傅辰安不相信有这一天。
　　殷长离没有再多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要守护的，桓国之于傅辰安，就如藏月城之于自己。

　　忽而，傅辰安有些无措：“我真的很失败。”
　　“怎么？”
　　傅辰安唇角漾起笑意：“我嘴里说着喜欢你，可什么也给不了你，还总是让你等待、让你担忧，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殷长离错愕：方才还说那样沉重的话题，怎么突然又绕到自己身上了？
　　“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我是很开心的，这样就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傅辰安握住他微凉的手，满含期待，“我从未听你说过一句喜欢，你能不能说一次你喜欢我？”

　　*

　　傍晚，方靖他们又派人来送信，言道劝降十分成功，山匪十分热情，留他们吃最后一顿作为山匪的散伙饭，还问殷长离去不去。
　　虽则殷长离辈分上属于尊长，但他今年才二十五岁，比方靖他们大不了多少。同行时起初那些上院学生还有些畏惧，后来见他十分随和，轻易不会责罚他们，这便越来越放肆。
　　殷长离自然不会凑这种热闹，只叮嘱人好生看顾。如此一耽误，他们今夜便只能在这破败的山神庙里将就过夜。

　　杜明钦他们都十分有经验，很快便将这座山神庙的三间破房子粗略打扫出来，在室内搭起了帐篷。
　　秋夜山间露寒，他们便在庙中点了篝火，一则取暖，二则也能驱赶野兽。
　　随侍三年，杜明钦自然知道这位傅公子与自家公子关系匪浅，向来有傅公子在的时候就不需要他与小刘，见自家公子好像没什么吩咐了就自觉躲去了隔壁。
　　傅辰安端来了洗脚水低笑道：“这个比那一个精灵，要是那一个在，此刻肯定还愣在这不晓得走。”
　　殷长离顿时脸上燥热：不是吧，小杜真的知道了？
　　回过神来，傅辰安已半跪在身前，在给他脱鞋袜。
　　殷长离更是觉得脸烧得慌：“我自己来。”
　　傅辰安用力握住他的脚，放进温水中然后仔细洗涤。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只听得到木柴燃烧的轻响与轻微的水声。
　　温热的触碰令殷长离心慌，低声道：“好了。不要这样。”
　　傅辰安给他擦干净水汽，又把干净的鞋袜给他穿上，理所当然道：“服侍你，我心里高兴。”
　　殷长离道：“我这辈子从来没让人给洗过脚，你不要这样。”
　　傅辰安笑了：“那正好，往后我给你洗一辈子。”
　　“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忍得有多辛苦。之前吧，怕吓着你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说了吧，这三年又生怕做了什么过火的事惹你不快。现在总算能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地照顾你、对你好，我心里可高兴了！”
　　傅辰安也洗漱完毕，过来坐在他身旁揽他入怀，低声道：“你那么好，什么都有，我也没什么可给的，只有这一颗真心。”
　　殷长离缓缓抬眸，火光中他看见傅辰安的眼睛明亮透彻，宛若浩瀚天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又好似辽远雪域中最沉静的湖泊。那星辰的光亮，那湖水的轻柔，皆是为他。
　　傅辰安却大手一伸捂住了他的眼睛：“别这样看着，这让我很想亲你。”
　　然而，那样水汪汪、雾蒙蒙的一双眼睛看不到了，傅辰安还是亲了他。
　　良久，傅辰安松开他。
　　随手添了一些柴火，火燃得更旺了。
　　傅辰安道：“我想起那一年，就是你的一堆篝火救了我一命。当时我已经跑不动了，忽然看到山间雪地上有火光，就追着那火光走了好远，看见你我就放心地倒下了。”
　　殷长离莞尔：“胡说。那时候你还能看得清人？看得清还至于一醒来就给我一刀？”
　　“原来你还记着仇呢！”傅辰安亦笑道，“都说说，你还记得我什么蠢事？”
　　“那一年在定国，蠢得差点当场跟人家打起来。”
　　“嗯，也是。现在那孟绍是定国新帝。”
　　“刚破格进上院就去参加武比，蠢得被人吊打。”
　　“嗯，是挺蠢。”
　　“那一次在天门关打猎，蠢得跟着我掉下山崖。”
　　“还有上一次在天门关，为了寻我蠢得差点自己都丢了小命……”
　　傅辰安十分感动：“你都记得。”

　　殷长离神色却十分认真：“还有最蠢的，明知桓国无可救药，却一次次拼尽全力去救。”
　　激动的情绪瞬间凝固，傅辰安说不出话来。
　　殷长离问：“少年时的志向，此生再无更改？”
　　傅辰安点点头：“持君子之道，一生不坠青云之志。”
　　殷长离眼睛里有一点微薄的笑意：“好，那就祝你直上青云。”

---

作者有话要说：　　殷长离：最最最蠢的是作者，几十章了都写不明白！
蠢作者：是我撒的糖还不够甜么……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1】选自辛弃疾《美芹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