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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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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人流进了城,殷长离发现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跑。
一问才知,今日明德台有一场大事——邹显等人于明德台为陆秀德设祭,要处死张安以祭奠英灵!
殷长离他们赶去时,祭祀大典已经开始。
明德台被数百甲士戒严,那些陆秀德旧部皆一身素缟,新搭建的高台上,安放着陆秀德的棺椁,后方两侧是佛、道两家法事道场。
邹显与傅辰安站在高台正中,两侧是郭令等人。
张安被人押着,跪在台上。他一直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邹显正在细数数月来陆秀德的功德:“自陆将军进城,对外驱逐昭国贼子,使昭贼秋冬不敢犯境;对内减免税赋、爱护百姓,又肃清各地匪患,使往来商路畅通……”
左近的百姓亦点头称是:“这陆秀德是个好人,上月我家商铺被人强占,还是他主持公道……”
“陆将军一心为国,自从昭人手中夺回云阳以来,数次奏请朝廷。天家英明,详查陆将军功绩,已下诏书封陆将军为抚远将军兼云阳令!怎奈天降祸事,出了张安这逆贼!”
邹显略一停顿,继续罗列张安罪状:“张安背信弃义,谋害兄长尊亲,勾结昭人、叛国谋逆,实在罪无可恕!”
“杀死他!”
“杀死他!”
这张安素来跋扈,又贪财好色,寻常百姓没有不恨他的,此时更是群情激愤。
林寒洲啧啧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
殷长离给了他个白眼:“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热闹。”
“我肚子都饿扁了。你不饿?”殷长离自然不理他,他又去问高微,“你也不饿?”
高微也送他一个大白眼:“少闹腾,扛饿。”
林寒洲涎着脸道:“美人师叔,把你那肉干再分我点呗——”
殷长离整包给他,林寒洲顿时笑得比花儿还灿烂:“哇,小美人儿你真好!”
殷长离再好的脾气也没了,直接对着他后脑勺拍下去。
林寒洲躲都不躲一下,嚼着肉干凑在殷长离身旁:“咦,这里怎么还有太监?”
殷长离再去看台上,只见张安已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台前的法场上,台上却换邹显与傅辰安等人跪着了——跪在一个桓国宦官面前。
“兹有邹显,捉拿反贼张安有功,在云阳素有声望,陆秀德已故,着封邹显为抚远将军兼云阳令,接替陆秀德掌管云阳……”
林寒洲一愣:“不是说是那姓傅的单枪匹马活捉张安的吗?怎么到了完全没他什么事!”
殷长离摇头轻叹:“他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咦?封赏都念完了?真没他的?”林寒洲踮起脚尖,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你说他会不会当场暴起?”
殷长离道:“为了云阳城,他不会,他心中在意的也不是云阳城的权柄。”
林寒洲不信:“不在意?那他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若手中没有权柄,又怎能成事?”
“其实,从他与陆秀德他们一道起事,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们根本是两路人。走吧。”接下来当是处置张安,殷长离没有再观看下去的兴趣。
林寒洲道:“他选陆秀德本没错,只是运气太差了些。”
殷长离道:“一个愚蠢的选择,无关运气。”
林寒洲与高微均是一愣。
林寒洲不解道:“愚蠢?虽然吧,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姓傅的,但说实话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很令人钦佩,有胆量,敢冲敢闯。”
殷长离道:“一帮乌合之众,全靠金钱利益牵连,没有信仰,没有原则,更没有相互间的信任与默契,这样的队伍是走不远的。再者,他选择的道路是他不能掌控的,如今替人做嫁衣、还惹得一身腥,不是愚蠢是什么?”
林寒洲不服气道:“什么事都想得清清楚楚再做,那有什么意思?人生嘛,还是要多一些失控与刺激才好。”
殷长离懒怠理他。
走在路上,高微问:“我们回藏月城去?”
殷长离道:“不急,既然来了有些事还是要提早布置。这云阳城只怕日后够得一乱。”
殷长离已经走远。
傅辰安收回目光,将地方完全让给邹显。
他方想趁人不注意溜下台去,却被邹显把住臂膀:“傅兄弟,一会儿送大哥,你我得抬棺。你不愿意送大哥最后一程?”
傅辰安留下。
处死张安,为陆秀德出殡,按礼节走完全程,回到城中已是暮色时分。
方一进城傅辰安就要告辞,却被邹显拉住:“傅兄弟,你随我来。”
邹显携着傅辰安登上城楼。
夕阳隐入远处群山,归鸟缓缓飞往巢窠,城中人家屋顶炊烟袅袅,偶尔还有犬吠鸡鸣的声音。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邹显率先开口:“傅兄弟可来过这里?”
傅辰安道:“小时候经常随父兄来。”
邹显笑道:“我忘了,你们傅家原是这云阳的主人。往后我们一道执掌云阳,傅兄弟意下如何?”
傅辰安漠然地看向他。
邹显又道:“我知道你当日投奔我们伏牛寨是为了什么,你想借我们的势力夺回云阳城,我们做到了,这样已经足够。”
傅辰安握紧拳头,冷冷道:“足够?”
邹显坦然道:“我知道傅兄弟野心不小,想要抗击昭国人,甚至还想一路北上夺回昔年我们失去的城池。但你注定是不会成功的,我也不允许你这样做。”
“你口口声声说一心是为了云阳城,可这云阳城在你眼中是什么?是抗击昭人的利剑还是守护桓国的盾牌?你睁眼看看,这云阳城是百姓的,是千千万万云阳人的!他们只图安稳生活,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你的执念卷入战火!”
傅辰安一字一句道:“执念?抗击昭国便是执念?”
邹显道:“桓国与昭国之间你来我往小纷争不断,但从未有大的战事,虽然多是桓国吃亏,但这也是一种平衡。天下人都不愿意卷入战争,只有你,一心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英雄梦,不是执念是什么?”
傅辰安双目赤红:“原来,你们是这样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
“不一样!”邹显道,“你的父兄,他们是战士,是云阳的主人,他们选择抗击、选择用性命去守护荣耀,那是他们的责任。他们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你不是他们。”
傅辰安定定地看着他:“邹显,云阳城于你又是什么?”
邹显道:“云阳,是我一生的荣耀。”
“我出身寒门,虽自诩为读书人,但却屡试不第。后来迫于生计落草为寇,我以为我一辈子到死都是一个山贼。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朝廷亲封的抚远将军、云阳令,我现在执掌着这座城池。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绝不会放手。”
“你们傅家掌管云阳几十年,一说起云阳无人不称赞你们傅家。你们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以后,这座城池姓邹,我邹家也会如你们家一般被记录在云阳城的史册上!”
傅辰安道:“你终于说实话了。你的野心也不小。”
邹显道:“我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现在我再问你,你可认我这个云阳令?”
傅辰安一笑:“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
邹显没有拐弯抹角:“认,我便将云阳城防、军务一并托付给你,往后我主政务你主军务;不认,那就请你离开云阳。”
傅辰安道:“如果我不想走呢?”
邹显叹道:“方才还有一点我没说。世道纷乱,我邹显漂泊浮沉半生,悟出来一个道理——什么理想、名誉、荣耀,那都是虚的。乱世之中,要想活得安稳,就必须要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现在,云阳是我的地方,是我后半生的依靠,如果你硬要来抢,那我奉陪。我不是那群怂货,也不会与你玩阴的,我们真刀实枪干一仗!”
傅辰安浑浑噩噩地下了城楼。
策马在寂静的街道上狂奔,他一遍又一遍问:是我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
没有答案。
“辰安,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俞希冀追上来。
傅辰安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暴躁:“别跟着我!”
傅辰安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城中策马奔驰,似乎在寻找一个终点,又似乎是在等着走上绝路摔个粉身碎骨。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招牌——云通客栈。
“两坛错春!”
那相熟的伙计很快将酒搬出来。
傅辰安抱了酒便走。
他不用辨寻方向,径直来到了东门。
守卫识得他,没有犹疑便开门放行。
傅辰安一路狂奔,终于到了目的地——傅家祖坟。
这里与前几日来时并无二致。
新月如钩,清辉朦胧,在这寒冷的冬夜更显凄清。
傅辰安下马,抱着酒便跌跌撞撞走到亲人的墓前。
“祖父,孙儿是不是做错了?”
“祖父,孙儿是不是很傻?”
“为什么不是我……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傅辰安没有流泪,一边灌酒,一边说着些颠三倒四、意味不明的话。
很快,两坛酒只剩空瓶。
傅辰安一点醉意都没有,他的脑海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从坟前站起来,呆呆地立着,像是僵了一般,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忽然,傅辰安感觉身上一暖。
他猛然转头,怒吼道:“说了不要跟着我!”
殷长离松开按着皮大氅的手,低声道:“我只是怕你冻僵了。”
大氅掉在地上,谁都没有去捡。殷长离转身欲走。
“你别走!”
傅辰安紧紧抱住他,将他勒在怀里。
紧接着,殷长离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滚烫的泪水淌进了他的脖颈里,有些灼人。
被人勒着很不舒服,殷长离推他。
傅辰安收紧胳膊,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殷长离的声音坚定无比。
“我是不是也不该回到云阳城?”鼻音好像轻了一点。
“不是。”殷长离被他一身的酒气熏得难受,继续挣扎,“你放开我。”
傅辰安没有放开他,可是胳膊上的力道松了一些。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难道我大半夜来这里吹冷风?”
傅辰安的胳膊又收紧了:“真暖和。”
“我冷!”
这一次,傅辰安放开了他,捡起地上的大氅仔细裹在他身上。
“走吧,我送你回去。”
殷长离不确定他是否清醒:“不发疯了?”
傅辰安老老实实地点头:“嗯。”
殷长离道:“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好一会儿,傅辰安都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望着殷长离,似乎有些忐忑地试探道:“明日,我要去遣散弟兄,你能陪我去吗?”
“好。”
他的目光殷长离不忍拒绝。
“那你能再借我一点钱吗?我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还你。”
“嗯。”殷长离点头。
傅辰安笑了:“我们快走吧!”
他这乍悲乍喜的,殷长离有些犹疑:“你真的能放下?”
傅辰安脸上的笑容绝对真心实意:“真的!当着祖父及众亲的面我绝不说假话!”
说到这里,傅辰安又伏地跪拜,平心静气道:“祖父、父亲、母亲,辰安真的放下了,不再去想什么收复失地复我桓国,不再做傻事。往后恐怕不能经常来看望你们了,等我找到大伯,我便随他老人家一道回祖籍去。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听大伯他们的话,再也不惹事闯祸了。”
两人并骑下山。
傅辰安时不时就去看殷长离。
“你冷不冷?”
“不冷。”
走了几步,傅辰安又问:“你怎么出的城?”
“我说是寻你的,他们便放行了。”
“这么容易?”
“是不容易,还饶了我一块玉佩。”
“哈哈哈!明天我去给你要回来。”
笑过之后,傅辰安又问:“你怎么又到云阳来了?今日刚进的城?”
殷长离淡淡道:“听闻云阳变故,就想来一探究竟。”
傅辰安又笑了:“你是不是担心我?担心我被人埋在了云阳城?又或者,不顾一切去跟人拼命?”
殷长离也笑了:“你会吗?”
傅辰安追问道:“你为什么会来云阳城?”
殷长离静静地说:“朋友有难,自当前往。”
傅辰安错开了目光:“朋友啊——”
殷长离反问道:“难道我们还不算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