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61、第六十一章

　　殷长离起床时，外面早已日上三竿。
　　他穿戴妥当从房中出来，只有林寒洲一个人在。
　　林寒洲歪在火炉旁，百无聊赖用碗里的炒黄豆去打外面的麻雀。

　　“美人睡起迟啊——哎哟！你怎么老打我头？打傻了你养我？”
　　林寒洲日日嘴贱，日日挨打，然后继续日日嘴贱，绝不悔改。

　　殷长离慢慢饮了一口茶：“等回去我就去药王谷，寻一剂药把你变成哑巴！”

　　林寒洲一点都不怕：“你好狠的心！我变成了哑巴，以后谁陪你说话？你身边那个木头？”

　　殷长离瞪他一眼：“不许背后编排人。”

　　“我当面也敢喊他木头，愣木头！”林寒洲打不过高微，一边嘴硬一边便要作势躲，可高微居然没有找他麻烦，“咦？那个愣木头从不睡懒觉的，今天怎么了，聋啦？”

　　“闭嘴吧你！”殷长离没好气地瞪他，放下茶盏便去寻高微。

　　还未出门，高微却掀帘子进来了。
　　高微脸色有些白，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殷长离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高微低垂着眉眼，声音有气无力的，听着还有些沙哑。

　　殷长离拉他在火炉旁坐下，又去摸他的额头：“好像是发烧了。头疼吗？嗓子干不干？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高微轻轻摇头。

　　“那你在这里歇着，别出去着了风。我去给你寻点药来。”
　　殷长离出去，不一会儿倒先端回来两碗清汤面。

　　“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好吃药。”
　　两碗面一碗是给高微的，一碗是殷长离自己的。
　　闻着香味林寒洲不干了：“凭什么没我的？”

　　没人搭理他。
　　林寒洲开始碎碎念：
　　“昨天我有一个红薯都分你半个！”
　　殷长离喝了一口面汤：“最后还不都是你自己吃了的？”

　　“那上前天，我的橘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最后都给你了！”
　　殷长离吃了两口面：“那本就是我给你的。别念了，要吃自己去厨房拿。”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林寒洲继续去拿黄豆打窗外的麻雀。

　　高微恨声道：“林寒洲，皮痒痒了是不是？”

　　“当我怕你啊！”林寒洲丢了颗炒黄豆到人家面碗里，“呆木头、愣木头，一天就知道喊打喊杀的！就你这臭脾气不改，看谁能喜欢你！以后就等着打光棍吧！”

　　眼看高微火起，殷长离赶紧把人按住：“林寒洲，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叫五师兄多关你一个月！”

　　林寒洲讪讪地闭了嘴，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真是偏心。”

　　“阿微这么好，我自然偏心他。”殷长离吃完了面，端端坐着，“乖师侄，收拾碗筷去。”

　　“哼！”林寒洲鼓着腮帮子继续去打麻雀。

　　高微要起身去收拾碗筷，殷长离自然不让他动：“我来吧，外面冷。”

　　他方一出门，却与傅辰安打了个照面：“你来了。进去坐，等我一会儿。”

　　不一会儿，殷长离便回来了，手里拿着几种装丸药的瓶子。
　　“阿微，这是文先生配的药，你先吃吃看，不好了我们再请大夫。”殷长离一边看瓶子上的标签，一边按剂量取药丸。

　　“快吃了，好好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殷长离将药丸递给高微，转而又对傅辰安道：“你要的东西昨夜我便吩咐他们备下，都装好了，一会儿套上车就能出发。”

　　“多谢。”傅辰安却说起了别的，“你的玉佩没找回来，说是有人买走了。是什么玉佩？”

　　殷长离也有些遗憾：“就是一块流云百福玉佩，还是三年前六师兄送我的。昨夜情急，身上也没有别的。哎，找不回来就算了。”

　　傅辰安知他最重师门情谊，便道：“是什么材质？我寻个一样的来给你。”

　　殷长离道：“是异域产的一种红绿翡翠，不好找。算了，六师兄送我的玉佩总不下一打，丢了就丢了。”

　　傅辰安有些过意不去：“抱歉。”

　　“没事。”
　　殷长离又去嘱咐高微：“阿微，药都在这儿了，吃过午饭再吃一次，别出门着风。”

　　高微道：“我没事。倒是你，病才好——”

　　“好了，要是待着无聊便帮我把那些石头磨成粉，正好也发发汗。”殷长离分派完高微，又叫林寒洲，“寒洲，你随我一道出门。”

　　林寒洲坐着不动：“这大冷的天，我不去！”

　　殷长离笑道：“不去就加一个月。”

　　林寒洲不情不愿地起身，嘟嘟囔囔抱怨：“这呆木头怎么好端端突然就生病了？一天就知道欺负我！没良心的小美人儿……越是长得好看就越是心黑……”

　　对上傅辰安有些错愕的目光，殷长离觉得被个晚辈调侃实在丢人，薄怒道：“你再嘟囔一句，我让你明年一年都出不了门。”

　　傅辰安却道：“沙园冷，你也不要去。”

　　殷长离已准备停当：“走吧，答应了你的。”

　　到沙园时，杜焺等人正在组织士兵训练。
　　阳光下，一队队的士兵整齐划一地练着杀敌的招式，口号高亢而嘹亮。

　　一进军营，傅辰安与俞希冀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看他们训练。
　　眼看杜焺他们练完一套招式要中场休息，俞希冀道：“我去说？”

　　傅辰安长叹一口气：“我去。”

　　校场上，士兵们队列整齐，一个个身姿挺拔，一双双眼睛望向身穿黑甲的少年将军，满眼皆是崇敬与信服。

　　俞希冀站在傅辰安身旁，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只能把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望楼。

　　傅辰安缓缓开口：“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们训练。”

　　一句话，下面的队伍就有点骚动了，但这几个月军规甚严，没有人敢嘀咕。

　　开了头，后面的话就能顺利出口：“你们有一些是我父兄的旧部，有一些是伏牛山陆将军分给我的弟兄，还有一些是慕名前来投奔与我的。数月袍泽之情，我傅辰安永生不忘！是我有负大家的期望，对不住兄弟！”

　　傅辰安深深一鞠躬，校场顿时静得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傅辰安直起身来，又道：“相逢一场，我傅辰安断不会将你们就此抛掷在这里。往后，这沙园营地由抚远将军、云阳令邹显座下刘成接管，若想继续从军报效国家的，刘将军自然接纳。”

　　与他们一道来此的刘成站出来，诚挚道：“诸位都是傅将军手下强兵，若愿意继续留在沙园，我先代邹大人与云阳百姓深谢大家！我刘成敢用家小性命担保，绝不亏待诸位袍泽兄弟！”

　　校场上一阵骚动，众将士再不复先前的沉稳镇定。

　　傅辰安示意肃静，又道：“若不想继续从军，想要回家或另谋出路的，可以领三个月军饷。若有需要我帮忙的，也尽管提出，我一定尽心竭力。”

　　下面顿时乱开了，傅辰安也没有旁的可说，悄然退下。
　　殷长离在下面等他，见他过来便安慰道：“别气馁，以后都会好的。”

　　傅辰安勉强一笑：“昨夜想的果决，临了却还是有些舍不得。”

　　殷长离望着这片整肃的营房赞道：“数月间，你竟能整饬出这样一支队伍，了不起。是我，我也舍不得。”

　　傅辰安怅然道：“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这些营房、这座校场，都是我们亲自建起来的。不过也没什么，这本就是借的陆秀德的光，不是全凭我自己的本事。”

　　殷长离笑道：“你能这般想就好。以后你真回老家种田去？”

　　傅辰安畅然一笑：“真的！到时候你可得教我。”

　　殷长离摆摆手：“我哪里会种田。不过，若你真能沉下心来经营一方，也定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或居于庙堂，或隐于山野，其实并没有多少优劣。”

　　傅辰安已然放下：“你不必宽慰我，我也绝不会就此消沉。来这世上走一遭，不论是何境地，我也定会闯上一闯！”

　　殷长离没有再多言：是啊，他素来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者，实在无需别人安慰。

　　忽然，天上传来雕的清啸。
　　殷长离抬头仰望，九霄之上，是两只金雕在振翅翱翔。阳光下，它们的翅膀仿佛变成了金色，美丽得宛若神鸟。

　　傅辰安一声轻啸，张开臂膀追逐着金雕的方向奔跑。
　　翱翔的天空王者得到召唤，俯身冲向它们的主人，然后稳稳停在主人身着黑甲的肩头。

　　殷长离的目光追随着天上的金雕，又好像追捉的是那一身黑甲的少年人，直至那黑甲少年带着金雕向他走过来。

　　两个漂亮的小家伙乖巧可人，殷长离下意识伸手想去摸一下那流光溢彩的羽毛，手伸到一半便僵住了——这可是可以搏狼的猛禽啊！

　　傅辰安将阿云换在小臂上，凑到他面前道：“没事，它们都乖得很。”

　　殷长离伸手过去，阿云果然老老实实的，但他的手方要触摸到羽毛，阿云却忽然扑棱起翅膀，飞快一嘴啄在他手背上。

　　殷长离吓了一跳，不过却不觉得疼，一看手背，果然只有浅浅的一点印记，连油皮都没破。

　　“调皮！好了，你们玩去吧！”
　　傅辰安也是一惊，有些责备地拍了一下阿云，把它们放飞了。

　　忽然，傅辰安看见杜焺、沈小鱼他们一群人朝他奔过来。
　　殷长离道：“我去那边看看。”
　　杜焺是个急脾气，高声道：“我们不走！往后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傅辰安道：“杜焺，我知道你在繁阳城还有家人亲眷，你是偷跑出来的，被昭人当奸细捉住，宁可去服苦役也没道出身份牵连家人；沈小鱼，你们几个家中尊亲皆在，当年好不容易逃过云阳城破之难。还有你们，皆是云阳人，在云阳都有牵挂。如今安定一点，你们该回家去好好侍奉亲长。”

　　沈小鱼只问道：“将军日后要去哪里？”

　　傅辰安被这样坚定的目光看得有些内疚：“我要回祖籍去，照顾族人，侍奉亲长。”

　　沈小鱼执着道：“我不信！反正将军去哪里，我沈小鱼就去哪里！”

　　“对！将军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这些人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当日若不是将军攻破长垣要塞救下我们，现在我们已经在边地服苦役、任人驱使。求将军收留我们吧！”
　　——这些人，当日与杜焺一道被关在地牢里。

　　傅辰安动容。
　　他沉声缓缓道：“我要去的地方很偏僻，也很遥远，也许往后终其一生我也不会再领兵打仗，更不可能给你们任何身家前程。未来的路会如何，我不知道。这一次已经是我负了你们，我不能再来一次。”

　　杜焺道：“世道纷乱，身家前程又岂能说得定！我们信你，敬你，跟着你便是一辈子都在乡野，那也定是舒心称意的！”

　　沈小鱼直言道：“我们信不过邹显，只信将军！”

　　傅辰安没有回应，默然离去。

　　营房内，傅辰安对着墙上的地图看了很久。

　　忽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傅辰安知道是谁，亦没有回头。

　　俞希冀道：“有一千九百六十三人愿继续留在军中，有七百九十五人领了军饷回乡，那些前日受伤的我根据伤情额外添了一些。”

　　良久，傅辰安方转过身来：“你不怪我？”

　　俞希冀锤了他一拳：“你我兄弟还说这些！不过我确实没有你果决，若是我，定舍不得这么轻易就放手，说不定还得与那邹显大战几场。不过我还是生气！这姓邹的太小人了！”

　　傅辰安道：“不，如今的局势他比我更适合这里，你也不要太小看这个人。”

　　俞希冀怒道：“他这种见缝插针、四处钻营的小人，与那张安是一路货色！”

　　傅辰安道：“当日知晓陆秀德身亡，你作何想？反正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朝廷招安一事肯定做不成了。可是，这邹显居然有本事让使者改任他为云阳令。你和我都没有这样的本事。也许，云阳在他手里会有转机。”

　　俞希冀一下子泄气：“是啊，他比我们更适合桓国朝堂。”

　　傅辰安取下墙上的地图，又把案上几卷兵书装好，便算是收拾好了行礼。

　　俞希冀道：“想当初我们也是这般轻身而来，如今再这般离去倒也没什么吃亏的。”

　　忽然，外面却闹嚷起来，二人听到动静连忙出去。

　　却是杜焺不知怎地堵住了殷长离，林寒洲在前面护着殷长离。
　　“你这莽汉好生无礼，不小心撞了人不道歉就罢了，还想打人？”

　　杜焺怒道：“我与这小白脸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殷长离无端被骂，也很无语：“我何时得罪过你吗？”

　　杜焺道：“哼，没胆的小白脸！当年在九篁岭你骗得我好苦，今日可算是落我手里了！”

　　殷长离瞧着他面容，实在不像见过的：“壮士是不是认错人了？”

　　杜焺怒目圆瞪：“你这种好样貌，我再没在别处见过，怎会认错！当日你说佛门清净地不宜动手，三日后十里长亭来战！好小子，我等了你三天！”

　　“噗——”总算是想起来这等细枝末节的陈年旧事，殷长离拱手忍笑：“实在是抱歉。”
　　——三年前的冬天，殷长离第一次去昭国，回程时在繁阳城外九篁岭遇到了这人。立场不同的几句闲话而已，不想却被人记挂至如今。

　　杜焺怒气不解：“敢不敢来战？瞧你这小白脸也没胆！”
　　林寒洲怒道：“你骂谁呢！”

　　杜焺一腔怒火正愁没出发，可巧就遇见殷长离了。这风一吹就倒的小白脸他没兴趣揍，还好上赶着跳出来一个林寒洲。

　　杜焺一拳过来，殷长离怎好叫林寒洲替自己受过，忙去护他，眼见得一拳就要落在身上，殷长离认命地缩了缩脖子。

　　“要打架，我陪你！”
　　傅辰安截住了杜焺的拳头。

　　场上两人下手毫无保留，杜焺拳风刚劲，傅辰安手上也绝不输分毫。

　　眼见得杜焺又挨了一脚，林寒洲抱着殷长离胳膊又抖了抖：“这姓傅的手也太黑了吧！”

　　“那位壮士也不错。怎么，现在害怕了吧？叫你嘴快！”
　　林寒洲立刻一脸正气道：“他骂你！我当然得护着你！”

　　殷长离教他：“言语上吃点亏有什么，拳头打在身上不痛吗？”
　　林寒洲立刻炸毛：“那你平日里还老指使那呆木头打我？我也是会痛的好不好！”

　　殷长离反手就给了他一掌。

　　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虽然挨了不少揍，杜焺心中的怒气却渐渐平息。
　　“你给个爽快话，到底行不行？”

　　傅辰安点头：“行。”

　　杜焺一下就高兴起来，过来与殷长离道歉：“那啥，方才我心里有气，多有得罪。”

　　殷长离亦拱手回礼：“我平生唯一一次诓人，竟遇到壮士这般实心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