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54、第五十四章

　　殷长离在河源城养病半月，养好病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三师兄柯玄，好尽早返程回藏月城。
　　“师兄，河源城的事都结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不急。”柯玄见他不是病恹恹的样子，心中已大定，又念叨道，“你这病拖了这么久，还不是你平日不顾惜自己闹的？且多养养。”

　　殷长离很是过意不去：“真的已经全好了！害师兄耽搁在这里这么久，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柯玄却道：“且还走不了，松树岭的山匪越发猖狂，还得再等等。”

　　此事殷长离知道，自去岁定国扰了河源城，两国边境不稳，这边城山野中便生出许多股山匪。
　　起初还好，他们并不敢骚扰藏月城的商队，但近半年来山匪们有恃无恐，居然打起藏月城的主意。柯玄来此，正是因为此事。

　　这么久过去还未剿灭山匪，殷长离很是诧异：“怎么会这样？师兄带的可是我们神威局的人，不会连小小山匪都搞不定吧？”

　　柯玄也有些头疼：“若是明火执仗硬碰硬，早就解决了。这山匪狡猾得很，我们人一去，便躲入深山，我们一边寻，他们一边躲，干耗着。不说这些，我已与乔郡守商议增派人手，不信真灭不了这山匪。”

　　殷长离道：“在别人地界办事就是不方便。按说乔郡守也是个能人，怎么境内这般匪患四起？”

　　柯玄道：“这些匪类哪是他能管得了的！哎，前两年雷门郡有冯平的平南军驻扎，他与乔之安守望相助，这两郡倒是太平。自去岁动乱，那冯平自被调离，平南军精英走了大半，如今剩下的都不堪用，这才闹得两郡匪患如此严重，可气我们又要走这条路。”

　　殷长离道：“是了，那松树岭正是在河源与雷门及定国交界处，难怪如此之乱。不过乔之安怎地不求助雷门郡，倒是同意我们带人来？”

　　柯玄道：“你不知道，之前乔之安曾向平南军求援，却是兵患大于匪患。”

　　殷长离不解：“怎么说？”

　　柯玄叹道：“平南军倒是来了，可是也如我们一般，一行动山匪就逃入深山，每每无功而返。这平南军便贪冒军功，杀平民冒充山匪，一连屠了三个镇。”

　　殷长离震惊不已：“这桓国真是气数已尽。”

　　柯玄道：“这种事历朝历代都不少，何况是在这等边城。不说这些了，我也不放心你独自回藏月城，你就在河源玩一玩，等我事了了与我一道回去。”

　　殷长离应承了，便道：“正好，我也去访一访古。”
　　柯玄不放心道：“你又要去哪里？先说好，山匪的事不用你管，你就安心玩你的。”

　　殷长离笑道：“师兄放心，我就是之前在楼中看到一幅画，画的正是这河源城外赤岭山景致，以前多番过河源都不得闲，这次正好。”

　　柯玄道：“你就不能学学老五老六？闲的时候逛逛歌楼酒肆，听听曲寻点美食？说起来你年纪最小，喜欢的东西比师父他老人家都无趣。虽说定国与河源如今已息了兵戈，可你要出城还是不安全。再说了，这隆冬时节有什么好景致。”

　　殷长离道：“我不走远，肯定没事。师兄，我就喜好个山水，这一趟出去大半年，我都多久没摸纸笔了，您就让我解解馋吧。”

　　柯玄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悄默声地就跑去成国搞事情，然后还转道去昭国，搞得病歪歪回来，真是活该！”

　　殷长离软声赔笑：“师兄，我哪里悄默声了，我明明跟师父说过的，还给大师兄留了书信……”

　　柯玄被他气笑了：“你趁师父喝醉的时候说的，那也能叫是师父同意了的？从前还不见你这般淘气，越长大反倒越活回去了，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真是胆大妄为。”

　　殷长离笑弯了眼睛：“还不是师兄师姐疼我？不然我哪里敢。”

　　柯玄略一沉吟，便道：“算了，反正你现在主意大，我是管不了你。不过你要做什么事，一定告诉我，我不拦着你就是。还有，多带人，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小心吃亏。”

　　殷长离立刻保证：“师兄，我真的就是去看看那古画里的山色，绝不多事！”

　　柯玄放弃，只语重心长道：“长离，我们皆知你是一心想为藏月城分忧，你也确实做得很好。但你这个年纪正是该玩乐的时候，有我们在呢，你不必给自己压那么重的担子。”

　　殷长离泪光闪闪，强笑道：“嗯，长离知道。”

　　柯玄拍了拍他的臂膀：“你去吧。”

　　第二天早上，殷长离方出房门，便见高微已带着六个随从等在外面。

　　殷长离很是惊喜：“你回来了？这一行可还顺利？没有受伤吧？”
　　高微是随柯玄来剿匪的，前几日正出任务。

　　高微道：“无事，只是没找着贼人，无功而返。三先生命我等来听候公子差遣。”

　　殷长离心中甚是温暖，笑道：“我当真是去赤岭山访古，哪里需要你随行。”

　　高微道：“三先生交代了，说近几日没我的差事，只管跟着公子。”

　　殷长离收拾停当，告别柯玄，便带着人出了河源城。

　　深冬时节，河源并未积雪。赤岭山脉绵延不绝，广袤蜿蜒如游龙，山林萧瑟，古树森森，极有韵致。
　　殷长离一路往北行去，官道荒疏，少有行人，快马走了大半日才遇着一个村落。

　　问了村名，又问了前路，果然对得上，歇息过后殷长离便继续赶路。

　　渐渐行到赤岭山腹地，林间隐约能看到一些积雪，阳光照过疏林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山林寂寂，唯有他们一行人的马蹄声。

　　殷长离拉了拉缰绳，与高微并行：“阿微，你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不说话，怪怪的。”

　　高微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没有。”

　　殷长离追问道：“到底怎么了？在哪里受委屈了？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别憋着。”

　　高微继续否认：“没有。”

　　殷长离一把拽住他的缰绳，用马鞭托起他的下巴：“看着我说话。那日你见我还是高高兴兴的，怎么今日这般生疏？”

　　高微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殷长离素来不会对他严加责备，便收了马鞭柔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人前人后都叫我‘公子’，才半年不见总不至于就这般生分了吧？”

　　“没有。”高微似乎很委屈，低着头道，“你没看出来我在生气吗？”

　　殷长离当他小孩子闹脾气，虽不知缘由，只好脾气地哄道：“看出来。你没看出来我是在哄你吗？到底怎么了？”

　　高微见他真不知道，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上次去成国都不带上我！”

　　殷长离笑道：“原来是生我的气啊。这有什么好气的？你当时在二师兄身边有差事，田叔正好闲着。好了，别生气了，跟着我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高微见他不动气又似是不在意的样子，便高声道：“去成国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殷长离摸摸他的头，含笑道：“好了好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往后我去哪里一定告诉你。别扭了一路，可不许再闹了啊，真是个小傻子。”

　　小傻子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你不许骗我。”

　　殷长离道：“好，不骗你。快赶路，争取日落前赶到下一个村镇。”

　　夕阳西下，天光逐渐暗淡，殷长离他们沿着山道疾驰，到暮色上来都没遇着一个村镇。

　　天色愈来愈晚，殷长离便道：“罢了，许是我们方才岔道口走错了路，不能再往前了，先找个地方过夜。”

　　高微道：“不行，你方大病初愈，怎好夜宿荒野山林？”

　　殷长离不甚在意：“无妨，我们以前又不是没有露宿过。别傻站着了，快去寻地方安置。”

　　高微也别无他法，只好领命。
　　殷长离闲步走上一个小山坡，眺望暮色中的群岚，只见远山如黛，寒木高地暝迷，有暮鸦结伴归巢，晚烟浮动，一切渐渐变得缥缈，一时竟也看住了。

　　忽然，殷长离听到有隐隐的钟声自山间传来，那钟声十分苍劲，又很快随雾霭散去。
　　“快来，那边好像有座寺庙！”
　　殷长离高兴极了，寻着钟声的方向，似乎真的看见山间升起了一缕炊烟。

　　高微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行了不多远果然在大道旁发现了一条小路。沿着小路进去，转过几个山湾，居然真的找到了一座寺庙。

　　那寺庙建在溪畔，冬日水少，溪中石头都露在河床上，殷长离他们下马过了溪上的小桥，又走过好长一段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才到寺庙山门。

　　高微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一个老和尚步履蹒跚地来开门。
　　殷长离道明来意，那老和尚没有多问，就放他们进来暂住一晚。

　　进了山门，借着火光，殷长离发现这座寺庙很是破旧，就小小的两重殿宇，门窗多有损坏，也不知这老和尚平日如何度日。

　　老和尚把他们领进门，自去带着弟子们继续做晚课。
　　殿中十分昏暗，只有老和尚桌前点了一盏灯。定睛瞧去，殿中蒲团上还坐着十来个年纪不等的小和尚，大的只十三四岁的模样，小的就更小了，估摸着就四五岁的样子。

　　老和尚木鱼一敲，便捻着佛珠领诵经文，小和尚们显然平日里功课不错，跟着师父的节奏诚心诵经。

　　殷长离没有进去打扰，反倒坐在外面的石阶上望着左近的高山出神。

　　高微在厢房里安顿好了，拿了一件大氅来给他披着，方问：“这和尚念的什么经？”

　　“不知道。”

　　高微诧异：“你听不懂怎么还听得这么认真？”

　　殷长离低声道：“别打岔。”

　　高微便闭嘴，与他一道坐在石阶上。

　　四周静悄悄的，那和尚的晚课虽听不分明，韵律却极好，听着听着心中就格外舒坦、宁静，仿佛置身于一个清净纯澈的世界，心上再无半点凡俗之事。

　　今晚没有月亮，低垂的天幕上只有几颗闪烁的星子。
　　夜晚十分宁静，有山风吹入松林，便引得涛声随着风浪一折接着一折滚滚而来。
　　林间有夜枭啼鸣，忽然又似乎有鸟儿受惊扑棱翅膀的声音。

　　高微聆听着这一切，此时似乎有点明白殷长离了。

　　不知何时，和尚们的晚课做完了。
　　殷长离又呆了一会儿，方道：“阿微，你还记得前年替我寻来的那幅画吗？”

　　高微摇摇头，殷长离继续道：“那幅《万壑松风图》乃是楼中程公所作，不知后来因何遗落在外，我只是在楼中游公残留的笔记中看见过描述。”

　　“《万壑松风图》据说画的便是这赤岭山中的某处，这两年我寻访过许多地方，都不像。倒是今晚，我好像找对了地方。”

　　殷长离回忆起游公笔记中的记载，他们隔几年便会寻个时候去离此处不远的龙关峰看日出，那一年秋天因贪看秋色在赤岭山中迷了路，夜里便宿在一处寺庙，白日起来见误入之处林壑幽深，庄严古刹于白云间时隐时现，简直宛若仙境，程公归来便作了《万壑松风图》。

　　高微也勉励回忆那幅画，他记得那幅画极少留白，山势自最底下的湍急溪流而始，一路嶙峋向上，有云，还有瀑布。对了，山脚溪畔还有一座庙宇，飞檐翘角，重重院落随山势隐匿，跟这个地方、这个小寺庙实在没有相似之处。

　　高微道：“你为什么总爱寻访程、游二公的遗迹？”
　　殷长离笑道：“他们是我心中无比羡慕的人。”

　　高微回忆这两位藏月城创始者的事迹，理不清头绪：“你想像他们一样，为藏月城创下万世基业？”

　　殷长离愣了一下，又笑道：“我可没有这等雄心大志。我是羡慕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互为知己，万事无猜疑。明明他们是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高微似有所悟：“二公结侣，一生携手相伴，可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楼中上至老楼主下至几位先生，他们不都是这般的吗？不过他们确实比不得此二公之传奇。”

　　殷长离淡淡一笑：“是啊，这都是他们的好福气。”

　　高微察觉他语气里的怅然，便道：“你肯定也有这样的好福气。”

　　忆起前程往事，殷长离轻轻摇头：“我此生的好福气已尽落在藏月城了，做人最重要的是知足，现在这也我已经很满足，再无他求。”

　　高微从未听他说过丧气话，便道：“谁人能得你真心，那便是万世修来的好福气。”

　　殷长离被他的一本正经给逗笑了：“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哦，说这么多，我们阿微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高微不服气：“你比我大很多吗？你自己不知对谁动了念，还污蔑我。”

　　殷长离好脾气地摸摸他的头：“心智成熟与否哪能依年龄而论？算了，不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明日我们一早探访完这座山，便早些回去吧。”

　　高微坐着没动，只问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算知己伴侣呢？”
　　少年人长大了。
　　两世灵魂加起来已年过半百，殷长离觉得自己应该教一教这个小孩，便正色道：“应该是两个很合适的人，互相信任、彼此喜欢，心意相通，灵魂相连。”

　　高微又道：“如果对方不喜欢你，怎么办？”

　　殷长离严肃教育少年人：“不喜欢就算了嘛，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为情所困、为情痴狂，多不值得。”

　　高微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殷长离心中一咯噔，八卦道：“怎么，真有喜欢的人了？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人？”

　　高微垂下眼眸：“没有。”

　　殷长离已化身为絮絮叨叨的家长：“好吧，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呢，虽说两个人喜欢最重要，但对方的人品啊家世啊也要清清白白的才好，你小小年纪，可别被人给骗了去……”

　　高微瘪了瘪嘴，白了他一眼，忽然道：“有时候我简直觉得你比大先生还像个老头。再有，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别人骗。”

　　殷长离倒是一愣：“怎么，我未老先衰得这么明显？”

　　高微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夜已经深了，高微便拉他起来：“早些睡吧，明日我们继续找找，兴许真能找到那画里的地方呢！”

　　殷长离却洒然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何必再找。”

　　高微也觉得这荒山野岭没什么好看的，便道：“那我们明天就回河源城。”

　　殷长离却道：“谁说回河源？你当我只会游山玩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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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殷长离：你小小年纪，可别被人给骗了去。
高微：我不会被别人骗，只会被你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