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40、第四十章

　　桓国崇德六年七月初八，傅氏三十余人被押解出城。

　　五十九岁的傅恪身披枷锁，被官差催促着出了城门，走出好一段他还是忍不住回首，再看了一眼国都丰乐城。

　　城外十里长亭依旧有不少人在此送别，然而傅家人知道今日无人会来相送。

　　突然，队伍却停了下来。
　　傅恪看见与差役交涉的谢甫云，心中宽慰。

　　谢甫云与差役交涉了好一会儿，差役才同意在长亭外暂歇，许他们见一面。

　　谢甫云轻车简行而来，只带了一位忠心老仆。此时便也不讲究，直接在长亭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谢甫云比傅恪还要年长两岁，他望向老友骤然苍老了十岁的容颜，喟叹道：“世事无常，不料你我今生还有这般遭遇。”

　　傅恪亦是感伤：“想我傅家也曾是高朋满座，今日却只有谢兄敢来相送，弟在此谢过了。今日我傅家能幸存，亦要拜谢谢兄大恩，只是因此连累谢兄致仕还乡，弟深感愧疚。”

　　谢甫云见他要行大礼，便忙止住：“你我相识四十余载，何必见外，况且此番还有旁人相助。想想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多快意啊！当时是在邵将军麾下吧，我们战无不胜，只承平八年就连打了三场胜仗，昭国定国简直是闻风丧胆！当时我想，我这辈子定是战死沙场的了局，何曾想……”

　　傅恪亦想起往事：“那时邵将军、李将军都是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我也以为很快我们就能收复失地重返旧京。谁曾想不过十年间，邵、李二位将军前后获罪问斩，你我也早早受命返回朝中再无仗可打，只能眼睁睁看着当年的大好局面荡然无存……”

　　谢甫云苦笑道：“你还好，这十几年都在州郡任职，尚可以整肃府兵、以备战时。我却是在这丰乐城蹉跎了几十年，如今也是时候归老田园了。”

　　傅恪道：“谢兄大才，这些年若无谢兄在朝中内外斡旋，只怕桓国早起祸患。谢兄不必失意，以谢兄之才不日定会启复。”

　　谢甫云不愿深想，便道：“夏城并非异域，我们或可有重逢之日。你们此去还当珍重，傅氏冤屈定有昭雪之日！”

　　傅恪拜谢：“谢兄珍重。”

　　差役来催，两厢就此别过，傅恪与家人继续赶路。

　　离了长亭，众人纷纷走上各自该走的路，去往夏城方向的却只有傅氏一家。

　　不一会儿，却见后面有一辆马车并两辆载着货物的小车跟了上来。

　　太阳越来越大，暑热尚有余威，又行了一段便到了前方的一处山野茶肆，差役便命停下来休息。

　　那队车马也跟着停下，殷长离从车中下来先去寻那领头的差役。

　　那领头的差役名叫袁文英，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对殷长离极为客气：“上峰已经吩咐过了，说今日有贵人相送，我们过了长亭原以为错过了，不想公子竟送至此处。这里偏僻人少，公子有什么事要与傅家人说就请自便吧。”

　　殷长离谢过他，又将车中早就备下的酒肉送与差役，又命茶肆店家备饭，如此更是得那群差役宽容，多与他们方便。

　　袁文英命人去了傅恪几人身上的枷锁，又撤去看守，许他们自行休整。

　　殷长离见事已妥了，这才返回车中带着傅辰安叔侄下来。

　　殷长离牵着两个孩子走在前面，起初时傅家人尚未反应过来，待看到后面的傅辰安时都惊了，傅恪三兄弟相扶着站起来，彼此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短短的几步路，傅辰安却走得极慢，他的目光一一落在傅家人身上，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殷长离怜惜地抚爱两个孩子：“澈儿、澹儿，快拜见长辈。”

　　两个孩子还是三年前见过三位爷爷，但他们的面容与爷爷、与太爷爷很相似，傅澈与傅澹便不觉得陌生，顿时想起在云阳城的家人，泪水便无法控制地倾泻而出。

　　傅恪上前搂住两个孩子，亦是老泪纵横。

　　傅辰安与几位堂兄上前扶住三位长辈，殷长离也劝住两个孩子，众人的心绪这才平缓一些，坐在茶肆外面的树荫下叙话。

　　“听闻云阳城破，父亲与六弟他们均被……真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两个孩子，还有辰安，你还活着……”傅恪颤着手拉过两个孩子细看，想起家中惨事又忍不住哽咽。

　　傅辰安低声道：“我自藏月城赶回去已经晚了……是殷公子受爷爷所托，将两个孩子救了出来，这些日子亦是他为我们家奔走。”

　　殷长离道：“都是小事，不必挂怀。我不能远送，还请傅公子捡要紧的说。”

　　傅辰安又道：“殷公子愿意带澈儿澹儿去藏月城受教，两个孩子已答应了，殷公子却要来问大伯的意思，不知大伯可愿意？”

　　傅恪深深看了殷长离一眼，叹道：“殷公子仁善，我们感激不尽。两个孩子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小的，就托付给殷公子了。”

　　殷长离道：“定不负大人所托。我们明日便要启程返回藏月城，我定会好好照看两个孩子。此去夏城山高路远，听闻傅大人在狱中数度晕厥，不知现下如何了？”

　　傅恪道：“无妨，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

　　殷长离见傅家人脸上多带病容，便道：“此地来不及寻医问药，我写封口讯，你们到了潭州寻我们云海楼的药行回春堂，还是要请大夫看过才好。”

　　“多谢。”傅家人齐声道谢。

　　殷长离写完口讯又落上私印交与傅辰安，又道：“夏城实在偏远，我们并没有人手在那里，你们若有事可去潭州寻回春堂，托他们带消息。”

　　众人又谢过，殷长离便起身离开，留与傅家人自家叙话。

　　傅恪道：“辰安，你是要与我们一道前往夏城？”

　　傅辰安点头：“是，殷公子还准备了许多路上用得着的东西，我都带着的。”

　　傅恪仔细打量幼弟的幼子，方道：“你去夏城无用。依我的意思，你当返回藏月书院继续求学。”

　　傅辰安道：“家中已是如此这般，我哪有心思去藏月城继续读书。大伯、二伯、四伯，我的家人就剩下你们了，我不想离开，就让我跟你们一道去夏城吧。”

　　“哎——”想到云阳城家中如今只剩下傅辰安并两个稚子，傅恪兄弟三人均是痛心不已，傅恪便道：“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嗯！”傅辰安重重点头：“便是一辈子在夏城回不来又如何？我们傅家人吃得苦，总能活下去，定不会坠了家风令祖宗蒙羞。”

　　傅恪兄弟三人均颔首称赞：“辰安年纪最小，现在真是长大了。如今辰安也能为家中出力了，小子有出息，居然能交到殷公子那样的朋友。”

　　傅辰安一愣，方道：“不是。他这个人最见不得旁人吃苦落难，这次换做别人他也会出手相助。”

　　“想不到这位殷公子竟是如此人物。”傅恪叹道，“看他行事做派，在藏月城定是身居高位。如此身份待人还能这般亲和，当真不易。”

　　“嗯。”傅辰安随着大伯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殷长离此时正与几个差役坐在一处，面色柔和地与他们攀谈。

　　不一会儿店家的饭菜已经备好，八位差役的桌上酒肉丰足，他们自是满意，更不会苛责傅家人。

　　殷长离命店家多搬出一些桌椅，好叫傅家人一道吃一顿饭。

　　傅家的饭食相对简陋，没有酒肉荤腥，是热腾腾的软饼配菜粥，并几样爽口山野小菜。

　　云阳事发至今尚不足一月，以情理来论傅家人皆是有重孝在身，自不当食用荤腥。
　　傅恪等人感其用心，对殷长离更是另眼相看。

　　家中一夕骤变，时到今日傅家人才能聚到一处喝粥吃饼，众人心中都是五味杂陈。

　　吃完饭又该启程了，这一次袁文英没有再给傅家人身上挂枷锁，态度也和气了不少。

　　傅恪又细细嘱咐了一遍两个孩子，这才与殷长离道谢离去。

　　差役的队伍已经启程，傅辰安却没有立刻跟上，他与傅恪招呼一声便来寻殷长离。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殷长离已将两个孩子送回车上，正要返程。
　　茶肆外的树荫下，傅辰安一直看着他，直到殷长离再次蹙眉发问，傅辰安方道：“你一路上也多保重。若澈儿他们惹你生气你只管打骂，别气着自己。”

　　殷长离笑道：“嗯，你快去吧，他们走远了。”

　　傅辰安还直直望着他：“你往后在外面少饮酒，不要喝醉了。”

　　“嗯？”殷长离略带疑惑。

　　傅辰安又道：“你一喝醉酒就什么事都任人摆布了，醒来自己还一点都不记得。这样不好。”

　　殷长离老脸一红：“无妨无妨。若无自家人在，我也不敢豪饮醉酒。”

　　傅辰安继续叮嘱：“你以后出门多带些人手，外面乱的很。”

　　殷长离又是一笑：“怎么倒像是我要去夏城？好了，这些事我都省得。倒是你，到了夏城不论情况如何，且不要意气用事，与人斗狠拼命，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嗯。”傅辰安点点头。

　　殷长离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便道：“那你快去吧，一会儿赶不上了。”

　　傅辰安还在凝眸看他：“你先走。”

　　殷长离不再多言，上车离去。

　　傅辰安一直目送他们离去，车马声远了，人影也看不见了，这才追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