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4、第四章

　　腊月十五，殷长离一行抵达云阳城，入住的依然是云通客栈。

　　暮色渐起，阿戎又进来禀报：“公子，他还是不走，要不我把他轰出去？”

　　前日那傅辰安恣意外出，好在他主仆二人也谨慎，一见城中有缉拿他二人的告示，便不敢乱跑，更不敢回去连累恩人，只得在城中东躲西藏了大半日。

　　所幸，阿戎他们寻得及时，不然决计躲不过。

　　第二日，殷长离小心将他二人藏好，城门一开就出城，快马速行，只盼着早日抵达桓国。

　　好在一路十分顺畅，平安到了云阳城。
　　既已到此，殷长离自然不会再限制他主仆二人的行动，一进城便让他们自行离去。

　　那傅辰安却不肯离去，非要来当面致谢——自那日将醒未醒捅了殷长离一刀，模模糊糊瞧了个不真切的人影，傅辰安当真没机会见这位救命恩人一面。

　　殷长离喝了一口奶茶，淡然道：“行吧，让他进来。”

　　傅辰安身上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带着阿沛进来，低着头跪下行叩拜大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殷长离最不耐烦这等情形，见他们还跪着，便道：“起来吧。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上天眷顾你们，叫你们遇到了我。”

　　傅辰安缓缓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低声道：“是。”

　　“快回家去吧。听你的随从说，你们是偷偷跑出来的，家里人只怕急坏了。”殷长离近日倒是知晓了他们主仆二人涉险昭国的大致情状，不知是赞他们少年英雄，还是该骂他们胆大妄为。

　　不过，这些话自然轮不到殷长离来说。
　　见他磨磨蹭蹭站着不走，殷长离便道：“你还有什么事？”

　　傅辰安进屋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救命恩人。

　　屋内暖和，他只穿了一件朱红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墨玉带，红衣乌发，更衬得那人面若白玉、眉目如画。他闲散地坐在榻上，方才似乎正在读书，几案上书卷半掩，那如琼脂一般的手落在几案上，此时一双妙目正略带好奇地望着自己。

　　一时间，傅辰安忘了腹内打了许久草稿、要说的感恩的话。

　　错开眼神，傅辰安又低下了头：“公子救我，我却伤了公子，是我的过错。”

　　殷长离淡然一笑：“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挂在心上。”

　　傅辰安抬眼傲然地望着他：“我傅辰安从不欠别人的。是我的过失，我一定会弥补。”

　　殷长离暗骂一句“死脑筋”，见他十分执着便从善如流地问：“你要如何？”

　　傅辰安从怀中拿出那把匕首，向殷长离走过去，断然决然地将匕首放在几案上：“你也用这把匕首捅我一刀，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殷长离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这个中二少年，当真拿起那把匕首，抽出刀刃，嗯，寒光可鉴，确实是一把好刀。

　　略一思忖，殷长离暗想：这少年多半是无意伤了我，心中正愧疚。不过，你想了却心债，何苦要我来作孽？

　　殷长离眉峰一蹙，沉声道：“我自昭国救回你们，如今给你一刀，我们就恩怨两清？哦，不对，我于你只有恩，没有怨。如意算盘也算不出这样的帐吧？”

　　傅辰安却道：“公子方才说了，我等能活着回来，这是天命。”
　　——傅辰安知道他也救了那个昭国仇敌，若不是他救下昭国人，害得自己误会，自己又怎会伤他？

　　殷长离不欲跟个中二病纠缠，将匕首丢还给他：“行吧。天命如此，我又岂敢伤你？”

　　傅辰安离开客栈，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气，气极了又有些后悔。

　　他就是气不过殷长离救昭国仇敌！更气不过这人与昭国关系那般好，除了之前遇到的那一次搜查，再往后过了好几次昭国的关卡，他们的商队待遇十分优渥，从不会受过刁难！

　　可是，方才他明明是真心想要跟殷长离道谢的，他知道没有什么天命，这一路若不是殷长离搭救，自己只怕早已送命。

　　暮色中，傅辰安终于回到了家，看门的家丁一边惊慌失措地将小主人迎进来，一边又飞奔去告知老主人。

　　一进小书房，祖父傅松年便颤抖着抱住他：“辰安，你回来了……回来就好……辰安——”

　　傅辰安泪湿眼眶，一路心酸终于可以倾诉了：“祖父，孙儿不孝，叫祖父忧心了。”

　　傅松年紧紧搂住这个年幼的宠孙，颤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傅辰安扶祖父坐好，劝慰道：“您老别哭呀，孙儿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傅松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嘱咐道：“你父亲还没回来，我叫人准备饭食，你好好吃顿饱饭，洗个澡换身衣裳再来见大家。你就在这里等着，饭食马上就来，不要乱跑，等着祖父！”

　　傅家乃云阳城豪族，世代居于此处，这一代家主正是傅松年。傅松年今年七十有二，膝下现有六子，长子、二子、四子均已南下去为朝廷效力，余下三子与他留守云阳城中，四十一岁的幼子傅怿、傅辰安的父亲，如今正是云阳郡守。

　　傅辰安在小书房久等祖父不来，便不顾仆人阻拦，自去寻人。
　　方走到大厅之外，就听到厅中隐隐有女子的哭声，长辈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傅辰安走进厅中，所有的争吵与哭泣都停了，厅中顿时一静。
　　他无措地问：“祖父，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宝，你回来了，可曾受伤？”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一见着他就要扑过来，却被父亲一把按住。

　　傅怿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幼子，又气又恨：“孽障！你给家中闯了天大的祸事，你知不知道？”

　　傅松年心疼孙儿，忙喝住儿子：“住口！辰安，到祖父这里来。什么天大的祸事，天塌下来祖父也给你顶着！”

　　见孙儿一脸茫然，傅松年道：“辰安，这次你实在是太冒失了。你杀了昭国卫兵，昭国岂能罢休？他们一路追查，已经查出是你所为。”

　　傅辰安万没想到昭国行动如此之快，震惊无比：“怎么会？我、我一路乔装打扮，他们怎能、怎能确定是我？”

　　傅怿怒道：“天下竟有你这等傻子！你从云阳一路北上，差点跑到了乌珠城，你可知这一路有多少关卡？你们沿途打尖住店，有多少双眼睛看见过你们？便是寻常作奸犯科杀了人也不可能逃之夭夭，何况你们是在昭国的戍守之地杀了人家的卫兵！你自诩聪明，难道就没想到这些？”

　　被父亲责骂，傅辰安心有不甘，却也不知如何辩驳，只得看向傅松年：“祖父，昭国人想要如何？”

　　傅松年眼中满是疼惜，却也不得不忍痛告诉他实情：“昭国人五日前便已抵达云阳城，日□□迫你父亲，让他交出杀人凶手……如若不然，两国只好兵戎相见。”

　　傅辰安一时间又豪气干云：“打就打！我们桓国难道还怕了他昭国不成！”

　　傅怿被这孽障气得差点一口气不来：“混账！平日里为父的话你总是当耳旁风，且不论今上愿不愿意因你一个黄口小儿与昭国开战，为父今日告诉你，今上愿意，我也不愿意！云阳城乃芙蓉江北桓国仅剩的城池，若失此城，昭国人便可渡江南下，再无任何障碍！逆子，你可知错？”

　　傅辰安又惊又气，迟来多日的眼泪潸潸而下，他委屈至极：“祖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惹祸的……若我不杀了他们，就要被他们杀死……祖父——”

　　傅松年早已自阿沛处知悉他们这一行的惊险，闻言也忍不住搂着他老泪纵横：“小宝不哭，小宝最厉害了，杀了那么多昭国贼人，替我们桓国儿郎争了一口气……”

　　傅怿对这个幼子是又爱又恨。若真是两国交战，他有这等表现，纵使不是傅辰安的亲爹，傅怿也要赞一句这小子英勇，可眼下却是一桩难以善了的祸事。
　　一边是父子亲情，一边是家国大义，他是父亲，更是云阳城的父母官与江北屏障的守护者。

　　为什么这么难！傅怿看着垂泪的老父，看着哭泣不止的夫人，看着嚎啕大哭的幼子，也只有流泪。

　　傅辰安哭了一场，离开祖父的怀抱，当堂跪下：“我愿意去给昭国人抵命！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你们不要难过，就当我死在了昭国吧！杀过昭国兵，我死而无憾！”

　　这回连傅松年都听不下去了，与傅怿齐骂道：“混账！”

　　傅怿虽气，但幼子既已平安归来，又怎肯白白送与昭国人偿命！
　　他吩咐道：“来人！将这个孽障关进祠堂！逆子，对着祖宗神位，你好好反省反省！还有阿沛那个杀才，给我关进柴房，不准给水给饭！”

　　傅辰安被带走了，哭哭啼啼的妇人也被请了出去，大厅中只余傅松年父子。

　　傅怿望着老父，又看看两位兄长，好容易忍下的泪又涌了出来：“父亲，怎么办啊，我们要怎么办啊……这件事若是被丰乐城知晓，别说辰安了，就是我们傅家只怕都难保全……”

　　丰乐城乃桓国如今的国都，朝中局势复杂，有主战的，但更多的人愿意与昭国言和，绝不会为了一个小儿与昭国交恶。

　　傅怿这几日担惊受怕，幼子迟迟不归，他担心这个胆大妄为的孩子已经死在了外面；昭国使者日日催逼，他虽向众人证实了家中确实没有他们要找的人，可又提心吊胆，害怕丰乐城知晓——他知道，若是被丰乐城知晓，傅家顷刻或有累族之灾。

　　傅恂并未参政，便劝弟弟：“六弟，你怕什么，便是真的开战，我桓国多的是好儿郎，怎会轻易落败？”

　　傅怿道：“三哥，方才我不过是拿话吓唬辰安。我们桓国与昭国绝不可能开战的，朝廷哪怕是割地让城，也绝不会开战。”

　　傅恂再是醉心诗书，也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一时间也惊呆了：“朝廷怎会如此……”

　　兄弟三人均是一筹莫展，倒是傅松年早已稳定心神：“事不至此，我们不要慌了心神。老三，你不是与那个、那个什么谦交好吗？明日你着人备上厚礼去请。老五，家中产业银钱皆是你在掌管，你明日便去准备，要现钱，能筹多少明日来与我答话。”

　　傅怿道：“父亲这是为何？那昭国使者软硬不吃，儿前几日不知请了多少人去说项，均是无效。”

　　傅松年道：“你忘了是谁一路护送小宝平安归来的？”

　　三重星花木莲旗。

　　云海楼！